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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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盤,上面放着供一天享用的面包;女仆萊奧娜達——女主人的貼身女仆——把一大堆漿洗的内衣舉過烏黑的頭頂,在陽光的照耀下,那堆内衣白得刺眼。

    此後,老守門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把地掃幹淨,這家人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院子周圍三面高大的屋子,都把通向走廊的門打開,鍛鐵圍欄上擺着花朵。

    此時,這棟房子的女主人,能像中世紀的城堡的女主人一樣,清楚地看到進進出出這棟房子的人,而引人注目的拱形大門顯得既雄偉又重要。

     古爾德夫人看着三位客人坐着她的馬車從北面走了。

    她微笑起來。

    那三位客人同時舉起帽子。

    米切爾船長作陪,是馬車上的第四個人,此時已經開始了浮誇的講演。

    客人走後,她開始在院子裡散步,不時把臉湊近花簇,就好像是在沿着狹長的走廊漫步收集思想的花朵。

     一張印第安人吊床,挂着五顔六色的羽毛,被聰明地安置在早晨的陽光能照到的角落裡;蘇拉科的早晨是很涼的。

    在接待室的門前有大量盛開的聖誕花簇。

    一隻大鹦鹉,綠色的,燦爛得就如同一塊翡翠,站在一個閃着金光的籠子裡,野蠻地大聲叫喊道,“科斯塔瓦那萬歲!”接着又學着古爾德夫人的口氣,非常流利地喊了兩遍女傭的名字,“萊奧娜達!萊奧娜達!”然後,那鹦鹉就突然一動不動地沉默起來,就好像要躲避災難一樣。

    古爾德夫人走到長廊的盡頭,把頭伸進丈夫的房間。

     查爾斯·古爾德一隻腳踏在木闆凳上,正在用布帶捆紮馬刺。

    他急着要去礦山。

    古爾德夫人沒有進屋子,在門外掃視了一下屋裡。

    屋裡有一個高大的書架,安裝着玻璃門,裝滿了書;在另一個書架裡,沒有放書的架子鋪着紅色的厚羊毛毯,上面放着槍:溫切斯特騎兵用卡賓槍、左輪槍、兩把獵槍、兩把雙管手槍。

    在這幾把槍之間,放着一塊鮮紅的天鵝絨,挂着一把古老的騎兵馬刀,這是恩裡克·古爾德先生的遺物,他是這個歐洲人的省份的英雄。

    這把馬刀是何塞·阿韋蘭諾斯先生贈送的,他是古爾德家族的老朋友。

     在對面的白牆上卻是空蕩蕩的,隻有一幅聖托梅山的水彩畫——古爾德夫人的手筆。

    屋子裡的地闆是紅色的,屋子中間有兩張長桌子,上面放着圖紙,旁邊有幾把椅子,桌子附近有一個玻璃陳列櫃,裡面擺放着礦石樣本。

    古爾德夫人依次看着屋裡的這些東西,非常奇怪為什麼這些富裕的企業家談論礦山前途、礦山開采、礦山權問題時,她感到很不耐煩、很緊張,而她與丈夫談論礦山的事能談幾個小時也不累,從始至終興趣盎然。

     她垂下眼簾,開口說道—— “查理,你們對今天的會談感覺如何?” 丈夫沒有回答,這讓她很吃驚。

    她擡起眼簾,睜大了眼睛,就跟白色的花朵一樣美麗。

    此時他已經把馬刺綁好,雙手向水平方向撚了撚胡須,挺直兩條大長腿欣賞着妻子的容貌。

    古爾德夫人感覺到丈夫在欣賞自己,心裡感到很高興。

     “他們都是大人物。

    ”他說。

     “我知道。

    但你聽他們的談論了嗎?他們似乎根本不理解在這裡的所見所聞。

    ” “他們看了礦山。

    他們多少了解了一下情況。

    ”查爾斯·古爾德為訪客做辯護;這時他的妻子提到了三個人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名字。

    此人是金融界和工業界的大人物,他的名字為數百萬人所熟知。

    他非常重要,所以他一般不會離開自己的活動中心。

    如果這次不是他的醫生含蓄地威脅他,要求他休長假,他仍然不會出遠門。

     “霍爾羅伊德先生對宗教的理解很特别,”古爾德夫人繼續說道,“他說大教堂裡的那些衣冠楚楚的聖徒們很庸俗——他竟然說祈禱儀式就是木頭和箔絲。

    但我似乎覺得,他把自己的上帝看作一位有影響力的合夥人,借此從給教堂的捐款中分一杯羹。

    那是一種邪神崇拜。

    查理,你知道嗎,他告訴我他每年都給教堂捐款。

    ” “他是不會停止的,”古爾德先生說,妻子的面部表情讓他大為驚訝。

    “他會在全國各地都繼續做。

    他的慷慨大方是很有名的。

    ”“哦,這點他沒有自誇,”古爾德夫人謹慎地說,“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但太愚蠢!一個印第安混血兒為感謝上帝的保護而奉獻點銀子是很合理的,并且更加感人。

    ” “他是巨大的銀鐵礦利益集團的領袖。

    ”查爾斯·古爾德評論道。

     “哈,是啊!那是對銀鐵的宗教崇拜。

    他是個很有禮貌的人,當他剛看到樓梯旁的聖母馬利亞像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要知道這尊聖像僅是木頭上畫出來的;但他對我什麼都沒有說。

    親愛的查理,我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

    他們果真想做服務于世界各國的奴仆?” “男人必須有個目标。

    ”查爾斯·古爾德含糊地說。

     古爾德夫人從頭到腳打量着他。

    他穿着馬褲,綁着皮裹腿(科斯塔瓦那以前沒有人穿這東西),上身是灰色諾福克大衣,蓄着大胡子,他的樣子就像一名打扮成騎兵軍官的農莊主。

    他的裝束很符合古爾德夫人的胃口。

    “這個可愛的小夥子真瘦!”她心想。

    “他工作太努力了。

    ”但不能否定,從他那消瘦的紅臉膛和四肢修長的消瘦體型看,他是個有教養的、很優秀的人。

    古爾德夫人的語氣溫和起來。

     “我僅關心你的感受。

    ”她溫柔地低聲說。

     在過去幾天裡,查爾斯·古爾德忙得沒有時間注意自己的感受。

    但他們夫妻二人很般配,他沒有費什麼勁就做了回答。

     “我的感受你最清楚,親愛的。

    ”他輕松地說道;這句朦胧的話裡包含很多寓意,他立即就感到自己對她的感激和恩愛之情大增。

     古爾德夫人似乎沒有感到這種朦胧的感受。

    不過,她立即變得高興起來;而他已經改變了說話的腔調。

     “但事實就是事實。

    礦山是有價值的,這毋庸置疑。

    礦山将使我們非常富有。

    采礦僅是一門技術,盡管我懂這門技術,但世界上還有成千上萬人也懂。

    但礦山的安全性,即礦山作為一個企業能不斷給陌生人回報的能力(投資者都是陌生人,相當陌生的人),隻有我能辦到。

    我已經激發了一個大富豪的信心。

    你似乎覺得這很容易——是吧?可我不認為這是容易的事。

    我也不清楚我是怎樣做到的;但這已經是事實了。

    有了這個事實,其他就變得有可能了,因為沒有他的信心,我根本不會去違背我父親的遺願。

    為了現金和股票,我絕對不會放棄這份礦山開采權,這跟投資者不會放棄認股權一樣,因為礦山開采權最終會使我富裕起來。

    但我無論如何需要先放一些錢進他的腰包。

    即使有可能放棄開采權,我也不會這樣做,更何況我也無法放棄。

    可憐的父親不理解這點。

    他怕我被一件無用的東西給耽擱了,在無窮無盡的等待中,過着悲慘的生活。

    這是他禁止我回科斯塔瓦那的真實意圖,但我們故意違背了他的禁令。

    ” 他倆在長廊裡來回走着。

    她的頭剛好齊平他的肩膀。

    他的手垂下來,剛好摟住她的腰。

    他的馬刺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父親和我有十年未見面了。

    他不了解我。

    他為了我,不讓我回來。

    他在信中總是談論要離開科斯塔瓦那的事,他想放棄所有的東西逃跑。

    但他是個有價值的獵物。

    他們一有情況就會把他關進監獄。

    ” 他的馬刺緩慢地發出叮當聲。

    他倆并排走着,而他必須彎腰湊合她的身高。

    那隻大鹦鹉,歪着頭,瞪着一雙圓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倆散步。

     “他是個孤獨的人。

    自我10歲起,他就像對成人一樣對我講話。

    我在歐洲,他每個月給我寫信,每封信都是10頁或12頁,一寫就是10年。

    但到了最後,他仍然不了解我!想一想吧,我們分離了10年;我從一個小孩變成了一個成年人。

    他不了解我。

    你認為他能嗎?” 古爾德夫人搖了搖頭;這正好就是他丈夫頗費口舌之後所期待的回答。

    但她搖頭是因為她認為沒有人能了解她的查理——隻有她能了解。

    這是很明顯的事。

    這是能被感覺到的。

    是不言自明的。

    老古爾德先生死得太早,沒有能知道他倆訂婚的消息。

    對她來說,老古爾德僅是個幻影,根本無法理解。

     “不,他不能理解。

    我看這座礦山根本賣不出去。

    絕對賣不出去。

    他受了這麼多苦,我其實不應該僅為了錢而去碰這座礦山。

    ”查爾斯·古爾德繼續說;而她則把頭偏向他的肩膀表示同意。

     這兩個年輕人記得,在希望之愛的光芒照耀下,他倆走到了一起,這才結束了從前的那段不幸的生活。

    對大多數有理性的人來說,這是人世間善良終于戰勝了醜惡的結果。

    他倆有了一個比較模糊的複興計劃。

    這個計劃模糊得無法讨論,但這反而使之越發強大。

    他倆提出這個計劃之時,恰好當女方以身相許的沖動和男方生理沖動達到最高潮之時,那時他倆心中幻覺的沖擊力也達到了最高峰。

    父親的禁令逼迫他們必須成功。

    這就好像他倆在精神上被捆綁在一起,為的是能勇敢地對待生活,抵抗本不該有的那種對生活的厭倦和絕望的錯誤态度。

    如果他倆想到了财富,那也是因為他倆覺得财富是一種令人愉快的額外勝利。

    古爾德夫人從幼年就是孤兒,沒有财産,在書香門第裡長大,從來沒有想過有巨大财富後的後果。

    财富對她來說太遙遠了,因為她不知道财富是可以期盼的。

    另一方面,她沒有什麼是絕對想要的。

    即使是她的姑媽那個侯爵夫人的貧困,對一個優雅的心靈來說也并非不能容忍;貧困跟悲傷很像:貧困是奉獻給高尚理想的樸素祭品。

    所以,在古爾德夫人的性格中,即使是最合理的物質享受,她也不需要。

    對那個死去的人,她既有一種溫柔的感覺(他是查理的父親),也有某種不耐煩的心理(因為他比較懦弱),她認為他徹底地錯了。

    要想保持他倆有豐富的物質生活,隻能在精神方面有所破損。

     查爾斯·古爾德,就他個人的情況而言,被迫把财富看作最重要的事;但他把财富看作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

    隻要礦山還有收益,他就不會去改變現狀。

    他必須保證企業盈利。

    盈利是他的杠杆,用以撬動資本。

    查爾斯·古爾德相信礦山的潛力。

    他知道與礦山有關的一切。

    他對礦山的熱愛具有傳染性。

    雖然他不是個口若懸河的人,但商人們通常像情人那樣富有激情和想象力。

    他們經常會被一些普通人覺得無所謂的小事兒打動;查爾斯·古爾德非常自信,絕對令人信服。

    此外,要想說服他的聽衆相信在科斯塔瓦那開礦山劃得來,成本比賭桌上的蠟燭還便宜。

    他的聽衆知道這點。

    真正的困難在其他方面。

    為了應對困難,查爾斯·古爾德調整了自己的聲音,使之能表現出鎮定和不妥協的決心。

    有目标的人做事,總給普通人一種瘋狂的印象;所做的決定總是顯得很沖動、具有人性的缺點。

    “很好,”那位大人物在聽完查爾斯·古爾德在就要離開舊金山前所做的條理清晰的講解之後,開口說道,“假定我們接手蘇拉科礦山。

    幹這事有幾個條件:首先是霍爾羅伊德的事務所,這應該沒有問題;其次是查爾斯·古爾德,一位科斯塔瓦那公民,也沒有問題;最後是共和國政府。

    這事有點像智利北部阿塔卡馬沙漠硝酸鹽項目,當時參與者有一家金融事務所、一位叫愛德華的紳士、一個政府;實際上是兩個政府——兩個南美政府。

    古爾德先生,你應該知道結果會怎樣。

    結果是戰争;一場破壞性極強的漫長戰争。

    當然,我們這裡有個優勢,那就是隻牽扯進來一個南美政府,等着要戰利品。

    這确實是個優勢;但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個劣勢,因為這個政府是科斯塔瓦那政府。

    ” 這就是那位大人物說的,他是個大富豪,曾給家鄉的教堂捐助過大量金錢,他的捐助極大地幫助了家鄉——但他的醫生用恐怖和隐晦的惡毒語言攻擊他。

    他的四肢非常粗壯,行為謹慎,借着一件絲綢大褂,碩大的身體顯得特别有尊嚴。

    他的頭發是鐵灰色的,但眉毛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粗犷外貌很像羅馬硬币上的恺撒頭像。

    他的祖先有德國、蘇格蘭、英格蘭血統,遠親中還有丹麥和法國血統,所以他有清教徒的性情,有無法滿足的征服欲。

    他在訪客面前完全無拘無束,這不僅是因為訪客來自歐洲,還因為他對意志和決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愛,這種喜愛不在乎對方是誰,結果将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