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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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對聖托梅礦業的看法是錯誤的。

    ”他倆就這個問題展開過長時間的真誠對話,就好像他們的影響力能穿越地球一樣;實際上,他們之所以讨論這個問題,是因為讨論任何問題都可以表達愛情,愛情可以熱烈地活在冰冷的辭藻中。

    因此,對古爾德夫人的婚事來說,這些讨論是非常珍貴的。

    查爾斯很為老古爾德先生擔心,害怕他為擺脫那份采礦權去消耗自己的精力和健康。

    “我敢說這事用這種辦法不對。

    ”他在内心大聲地對自己說,就好像是在對自己叫喊。

    有一次,她坦率地指出,有品格的人不應該花費精力去搞陰謀詭計。

    查爾斯很理解她的憂慮,用溫和的口吻說:“你不能忘記他就出生在那個地方。

    ” 她思維敏捷,脫口說出一句似乎無關的話,但他卻認為極為有洞察力。

    實際上,她是這樣問的—— “喲,那你會怎樣做?你也出生在那個地方呀。

    ” 他知道如何回答。

     “我不一樣。

    我離開那個國家有10年了。

    爸爸很長時間沒有出國。

    他最後一次出國是30年前的事。

    ” 她是第一個聽到他在知道父親死訊後開口說話的人。

     “礦山的事害死了他!”他說。

     他冒着中午的炎炎烈日,沿着那條白色的馬路,帶着父親的死訊,不顧一切地徑直走出了鎮子,徒步走到了她居住的那棟荒廢的豪宅裡去找她。

    他倆見面的房間不僅宏大還荒涼,四處有長長的花緞帶從牆上的鑲闆上垂下來,但顔色因年久和潮濕都變黑了。

    屋裡的家具隻有一把鍍金扶手椅子,椅子背斷了。

    一個八角形的柱子上擺着一個碩大的大理石花盆,花盆上雕刻着頭像和花環,一條大裂縫貫穿上下。

    查爾斯·古爾德渾身都是白色的塵土,在靴子上,在肩膀上,在帽子上。

    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他右手抓着一根粗大的橡木棒。

     他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好要下山迎接他。

    她戴着裝飾着玫瑰花的大草帽,草帽下她的臉色蒼白,手上戴着手套。

    她原想去山腳下葡萄園牆附近的那三棵白楊樹下等他。

     “那礦山害死了他!”他重複道,“他本能多活幾年。

    我們家的人都長壽。

    ” 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死盯着那個有裂縫的大理石花盆看,就好像想要永遠把花盆的形象記在腦海中一樣。

    突然,他把頭轉向她,脫口說了兩遍,“我就是想見到你——我就是想馬上見到……”沒等他把話說完,那個在科斯塔瓦那孤獨的、受折磨而死的亡靈引發的一股巨大的憐憫之情,攜帶着痛苦的全部力量,猛地湧入她的心中。

    他抓住了她的手,舉到自己的嘴唇邊,而此時她已經把陽傘丢到地上,輕輕地拍着他的面頰,低聲說,“可憐的孩子。

    ”她一邊說,一邊開始在下垂的帽檐下擦自己的眼淚。

    她穿着白色的小外衣,就好像是殘破的豪華大廳裡走迷路的小女孩在哭。

    他站在她旁邊,再次默默地盯上了那個大理石花盆。

     過了一會兒,他倆出去散步,雙方默默無語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突然他大聲道—— “是的。

    他隻有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他倆停下了腳步。

    此時,在山坡上,在馬路上,在橄榄園裡,到處是陽光下的陰影;有白楊樹的,有栗子樹的,有農舍的,有石牆的;空中傳來鐘聲,聲音雖薄弱,但令人覺醒,就好像是落日餘晖的脈動。

    她嘴唇微微張開,好像是受驚了的樣子,因為她覺得他不該像往常那樣看着她。

    他平時總是無條件地贊同她的意見、耐心聽她說話。

    他跟她交談時就像一個最焦慮的、最恭順的說話者,他的這種态度使她感到非常愉快。

    這一方面展示出她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不貶低他的尊嚴。

    她是個嬌小的姑娘,腳小,手小,小臉很迷人,頭上有大量卷發;一張相當大的嘴,那嘴一張似乎就能把坦率和慷慨的芬香傳送給你。

    她有一顆閱曆豐富的女人才有的敏銳的心靈。

    無論你在她面前擺放多少好東西或好聽的恭維話,她都能小心地選擇那些值得她驕傲的。

    但此時他實際上沒有看着她;他的表情是緊張的、不理性的,因為正常情況下男人不應該盯着女孩頭部之外的地方。

     “噢,是的。

    礦山那件事不公正。

    他徹底地被這事給毀了,可憐的老人。

    哎喲!他為什麼不讓我回去幫助他?但如今我必須想到對付這件事的辦法。

    ” 他用極大的自信說完這番話,然後低頭看着面前的她,這時他的内心充滿了緊張、迷惑、恐懼的情緒。

     他說,此時他隻想知道一件事,就是她是否足夠愛他——她是否有勇氣跟他遠走高飛?他向她提出這問題的時候,聲音因焦慮而顫抖起來——因為他此時自己已經下了決心。

     她愛他。

    她要跟他走。

    霎那間,這位蘇拉科所有歐洲人的未來女主人感到自己的腳離開了地面。

    大地完全消失了,甚至鐘聲也沒有了。

    當她的腳再次觸及大地的時候,鐘聲依舊在峽谷裡回響;她把手舉過頭頂,急速地喘息着,瞧了瞧那條石頭小路。

    小路上還是沒有人來往。

    與此同時,查爾斯跳入幹河溝,拾起那把打開的太陽傘,那傘剛才像鼓槌一樣在發出一聲威武的聲音後便彈跳走了。

    他把傘交還給她,情緒很低落,甚至可以說有點沮喪。

     他倆轉身向回走,而她已經把手挎在他的胳膊上了。

    他開口說話了—— “我們有幸在海邊的鎮子定居下來。

    你聽說過那地名,叫蘇拉科。

    我很高興我那可憐的父親在那裡有一棟房子。

    他在很多年前就買下了,因為他希望在那個歐洲人的省份裡最重要的蘇拉科鎮有一棟古爾德家的房子。

    我去住過一次,那時我是個孩子,跟我親愛的母親去的,整整住了一年。

    我可憐的父親去美國做生意去了。

    你将是古爾德家房子新的女主人。

    ” 不一會兒,他倆回到了破舊宮殿的轉角處,就是那棟位于盧卡的葡萄園、大理石山、松樹的橄榄樹之上的那棟大豪宅的轉角處,他又說道—— “古爾德這個名字在蘇拉科很受尊敬。

    我叔父哈裡曾經是國家的領袖,他在上流家族裡很有名氣。

    這裡我指的是克裡奧爾人的家族,他們不曾參與政府的卑劣鬧劇。

    哈裡叔父不是冒險者。

    在科斯塔瓦那,我們古爾德家的人都不愛冒險。

    他屬于那個國家,他愛他的國家,但他基本上保持着英國人的思維方式。

    他利用了當時流行的政治口号。

    就是聯邦制。

    但他不是政客。

    他其實隻想擁護社會秩序,因為他就是喜歡理性的社會自由,反對社會壓迫。

    他是個有理性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因為他覺得那樣做似乎是正确的,就像我感覺我也要那麼做一樣。

    ” 這番話,他之所以要說,是因為他仍然牢牢記着那個他兒童時生活過的國家,因為他衷心想與面前這個女孩一起生活,因為他一直想着聖托梅礦采礦權的事。

    接着,他說要離開她幾天,去找一位從舊金山來的美國人,此人仍然在歐洲的某處。

    幾個月前,他在德國礦區裡一個古老鎮子上認識了那個美國人,他倆很合得來,一整天都沿着一條古老的街道給那些中世紀房子的塔樓做素描,不過那個美國人似乎很孤獨。

    查爾斯·古爾德與他在采礦方面有不解之緣。

    他對辦采礦企業感興趣,對科斯塔瓦那有所了解,對古爾德這個名字也不陌生。

    他倆談得很投機,如果不是因為年齡相差很大的話,這根本就沒有可能。

    查爾斯想找一位頭腦精明的資本家,而且還必須有平易近人的性格。

    他父親在科斯塔瓦那有大筆财産,如今似乎被卑鄙的革命熔爐熔化了。

    他家除了在英格蘭的一萬英鎊的存款之外,值錢的就剩下蘇拉科的房産、偏遠地區的一塊林産、聖托梅礦的開采權。

    他可憐的父親就是因為這份開采權而走入墳墓的。

     他向她解釋了這些情況。

    他們分手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

    過去,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把自己迷人的一面展示給他。

    年輕人都渴望陌生的生活,比如說去遠方旅行、想未來有冒險或打仗的機會——這在本質上是一種想改變生活方式或想去征服的念頭,她的内心正是被這種念頭占據了,她因此而變得非常興奮。

    作為回報,她變得更加開放、更大膽地展示出自己的溫柔。

     他離開她,走下了山崗。

    孤獨中,他立即就感覺自己變得冷靜了。

    死訊能給我們的日常思維帶來不可挽回的改變,我們能隐約感到一種不舒服的刺痛。

    查爾斯·古爾德痛苦地感到,沒有費吹灰之力,他已經再無法像從前那樣思考他可憐的父親了。

    父親的形象不再像過去那樣活生生。

    這種變化不僅影響了他對自己的看法,還使他的内心充滿了想采取行動的悲憤欲望。

    在這方面,他的直覺是沒有錯的。

    行動給人慰藉。

    所以,行動雖是思想的敵人,卻是美妙幻想的朋友。

    隻有在行動中,我們才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感受。

    他的行動,隻能把礦山當作戰場。

    有時人必須學會如何違背死者的遺願。

    他下定決心要盡全力違背父親的意願(以贖罪的方式)。

    那座礦山導緻父親陷入荒謬的精神災難之中;如果能開采那座礦山,結果肯定是一次真正的精神勝利。

    他把這次行動看作對逝者的記憶。

    大體看,這就是查爾斯·古爾德的心理動機。

    他不斷思考如何在舊金山或其他地方籌集大量資本;他還偶然想到已故父親的律師是個不可靠的參謀。

    他倆誰也沒有意識到,某個人的死亡竟然能給世界的一個角落帶來巨大的變化。

     這座礦山最近一個階段的發展史,古爾德夫人是從自己的親身經曆中知道的。

    這基本上就是她的婚姻史。

    象征古爾德家族在蘇拉科傳統位置的鬥篷,已經披在她瘦小的身上;但她不想讓這怪異的服裝掩蓋住她的活潑性格,其特征不是單純的快活,而是一種對智慧的渴望。

    不能因此認為古爾德夫人具有男性的思維特征。

    一個具有男性思維的女人,做事時的效率不會太高;這種女人僅是不完美的個例——這樣的現象很有趣,但沒有什麼重要性。

    伊米莉亞·古爾德夫人依靠女性的智慧征服了蘇拉科,就是靠無私和同情點亮了她前進的道路。

    她雖然話不多,但說出來的話很有魅力。

    她心存智慧,從來不亂說話,因為不想去支持或批評他人的觀點,除非是為自己的觀點做辯解。

    她說出來的話,具有團結人、安撫人、同情人的功用。

    真正的女人的溫柔,就像男性的剛毅一樣,隻有在征服他人中才能表現出來。

    蘇拉科的夫人們都崇拜古爾德夫人。

    “她們至今仍然把我看成一個怪物。

    ”古爾德夫人快活地對一位來自舊金山的紳士說。

    來自舊金山的紳士總共有三位,她在結婚後剛滿一年就要在她在蘇拉科的新家中款待他們。

     他們是第一批來自海外的訪客,目的是看看聖托梅礦。

    她說俏皮話最令人感到惬意,他們就是這樣看;查爾斯·古爾德知道自己想幹的事,表現得就像是個皮條客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訪客對他妻子頗有好感。

    她的話不僅充滿了激情,還略帶諷刺的意味,那幾位訪客全被她所描繪的礦山前景給迷惑住了,惹得他們發出低沉且放縱的微笑,表達出極大的順從。

    這位南美婦人不知疲憊地晃動着身體,他們對此感到驚奇。

    可如果他們知道了她這麼激動很大程度上是受成功的理想驅使的話,同樣也會對她的精神狀态感到驚奇的。

    按照她自己的話說,他們把她看作“某種怪物”。

    不過,總體看,古爾德夫妻倆是沉默寡言的,當訪客走的時候,他們已經絲毫不懷疑投資銀礦的利潤。

    古爾德夫人讓她的那輛由兩匹騾子拉的四輪包廂車,載着這三位客人去港口。

    從那裡,他們再乘坐“刻瑞斯”号去參加貴族聚會。

    米切爾船長抓住就要與古爾德夫人分手的機會,用低沉且神秘的口吻說,“這是個劃時代的時刻。

    ” 古爾德夫人喜歡自己這棟西班牙式房子的院子。

    院子裡有一段很寬的石台階,聖母馬利亞的壁龛能俯瞰這段台階,聖母馬利亞穿着藍色的長袍,懷抱的嬰兒戴着皇冠。

    清晨,從院子裡的那口鋪着石子的水井方向,有輕柔的聲音傳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馬和騾被成雙地領到蓄水池邊飲水,它們邊飲水邊用蹄子踢着地面。

    水池邊長着一堆毛竹,纖細像刀片一樣的葉子低垂到了水面,有個肥胖的馬車夫,安靜地坐在水池旁,手裡懶散地抓着缰繩。

    光着腳的仆人從低矮陰暗的門口進進出出;兩個洗衣姑娘提着裝滿了洗好的亞麻布的籃子;面包師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