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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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關了不少囚犯。

    調查組的任務是發現誰在陰謀對抗他這個國民大救星。

     調查組非常害怕狂亂的暴君,于是調查過程變得既草率又殘忍。

    這位國民大救星不習慣于等待。

    調查組必須挖出一個陰謀家來。

    從此,城堡的院子裡響起腳鐐的叮當聲、揍人聲、呼喊痛苦聲;這一夥人都是高級軍官,他們拼命工作,相互隐瞞自己内心的沮喪和恐懼,特别是不想讓調查組的書記貝龍神父知道。

    貝龍是軍隊的神職人員,當時是國民大救星的密友。

    神父身材高大,圓肩膀,外表不整潔,平頂腦袋上長着濃密的頭發,面色黑黃,渾身軟乎乎的肥肉,中尉軍服的正面沾滿了油漬,左前胸用白布繡着一個小十字。

    他有個沉重的鼻子,嘴唇向下垂。

    蒙漢姆醫生至今還記得他,而且竭盡全力想把他忘掉,但忘不掉。

    古茲曼·本托讓貝龍神父加入調查組,此舉顯然有個目的,就是希望貝龍神父能用文雅的熱情在工作上幫助調查組的成員。

    蒙漢姆醫生無法忘記貝龍神父的熱情,或他的那張臉,或他用無情單調的聲音說的那句話“你現在能坦白了嗎?” 回憶過去沒有讓醫生發抖,卻讓他變成了一個被有社會地位的人看不起的人,一個不講公共禮儀的人,一個介于聰明的流浪漢與名譽不佳的醫生之間的人。

    但在有社會地位的人中,不是所有人都具有足夠細膩的感情去理解蒙漢姆醫生的内心世界,他們不理解這位聖托梅礦的醫務官在回憶軍人神父貝龍時,在内心會産生怎樣的精神痛苦和多麼逼真的畫面。

    雖然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但蒙漢姆醫生坐在聖托梅峽谷醫務室裡,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貝龍神父。

    他總是在晚上想起神父,有時是在睡夢中。

    在這樣的回憶之夜,醫生借着蠟燭的燈光等待着天明,在房間裡從這頭走到那頭,來回踱步,眼睛盯着自己的光腳闆,雙臂緊緊地抱攏着自己的身體。

    他仿佛看到了貝龍神父坐在一張長長的桌子的一端,桌子後面露出一排軍事調查組成員的腦袋、肩膀、肩章,他們咬着羽毛筆,滿臉輕蔑且不耐煩地聽着囚犯呼天喚地般對自己無辜的證詞。

    最後,貝龍神父大叫道:“聽這些可憐的廢話簡直是在浪費時間!讓我帶他出去走走。

    ”在兩個士兵的帶領下,貝龍神父跟着腳鐐叮當作響的囚犯走出門外。

    像這樣的插曲曾發生在許多囚犯身上,而且不止一次。

    囚犯回來後,貝龍神父便會宣布,這個囚犯準備好坦白了。

    他在宣布時,身體向前傾着,眼睛裡流露出那種暴飲暴食者剛吃完大餐後的懶洋洋勁兒。

     由于缺乏傳統的審問工具,神父的審問天賦稍微受到一點影響。

    在世界史上,人從來不缺少給同胞制造精神和肉體痛苦的辦法。

    調查組在這方面很有天賦,他們的折磨囚犯的熱情越來越複雜,能很快地改進早期的獨創方法。

    但原始人肯定不是特意發明了折磨人的方法,他們是懶散的,心地純潔的,僅在必要時,會絲毫不帶惡意地用石斧猛砍鄰居的腦袋。

    最笨的可能是用話去罵人,或是诽謗人。

    一段繩索和一截木棍,或幾支步槍外加一根牛皮繩,甚至用一根硬木棒槌抽打一個靠手指或關節懸挂起來的人體,這些都能給人帶來最劇烈的折磨。

    醫生是個很頑固的囚犯,就因為這個“壞脾氣”(貝龍神父這麼稱呼醫生),迫使醫生屈服的過程不僅非常殘酷,而且很全面。

    這就是他為什麼走路那麼瘸、肩膀那麼歪、臉上的疤痕那麼深的原因。

    最後,他終于坦白了,而且坦白得非常全面。

    有些晚上,當他在房間裡踱步的時候,羞愧和惱怒會使他咬牙切齒,他很奇怪自己在感到痛苦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麼豐富的想象力,使得真理、榮譽、自尊、整個人生變得一文不值。

     他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貝龍神父趁着自己因無法忍受的痛苦而精神恍惚的時候,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方式不斷重複一句意思非常清晰的話,“你能坦白了嗎?”這是他無法忘記的。

    但這仍然不是最難過的情況。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如果在街上遇到貝龍神父,蒙漢姆醫生肯定仍然會在他面前戰栗的。

    這種可怕的可能性如今不存在了。

    貝龍神父已經死了;但他的那種令人作嘔的不屈不撓,讓蒙漢姆醫生不敢正視任何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蒙漢姆醫生變成了一個鬼魂的奴隸。

    他無法帶着貝龍神父的影子回歐洲去。

    當蒙漢姆醫生被迫向軍事法庭坦白的時候,他沒有去尋找機會免除死刑。

    他想死。

    他半裸地躺在監禁室濕漉漉的土地上長達數個小時,而且是一動不動,這使得他的同伴蜘蛛早就在他亂蓬蓬的頭發上架起了蜘蛛網。

    為了安慰自己那顆悲傷的心靈,他敏銳地推斷到,他所坦白的罪行已經足夠被判死刑的了——他們真不該讓他活這麼長時間把故事講完。

     就好像是殘忍也有文雅之處,蒙漢姆醫生被遺棄在那像墳墓般黑暗的監禁室長達數個月的時間,好讓他慢慢地腐爛。

    無疑,那些人是希望他在執行死刑前自己死掉;但蒙漢姆醫生有鐵一般的體格。

    結果古茲曼·本托先死了,不是被反叛者用匕首刺死,而是死于中風。

    此後,蒙漢姆醫生很快就被釋放了。

    借着蠟燭的光亮,他的腳鐐被砸開了。

    在經曆了幾個月的黑暗之後,蠟燭的光亮刺痛了他的雙眼,他不得不用手蓋住臉。

    他站了起來。

    他的心跳得飛快,因為他害怕自由。

    他想走幾步,但腳下輕飄飄的,腦袋發暈,他再次跌倒了。

    有人塞給他兩根木棍,并把他推出了走道。

    這時已經是黃昏;院子周圍辦公室的窗戶裡閃着蠟燭的燈光;仰望黃昏中的天空,他感到頭暈目眩,那天空太巨大了,太耀眼了。

    他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薄薄的鬥篷;破爛的褲子掩蓋不住膝蓋;頭發長了18個月,顔色呈暗灰,僵硬地下垂着,蓋住了他消瘦的面頰骨。

    當他拖着腳步走過警衛室的時候,一個在門外懶洋洋地站崗的士兵,不知出于何種動機,爆發出奇怪的大笑,并把一個破草帽罩在他頭上。

    蒙漢姆醫生踉跄了幾步,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先是移動一根拐棍,再移動那條受傷的腿,接着是另一根拐棍;剩下的那隻腿隻能跟着邁一小步,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費力,仿佛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