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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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

    那名打電報的鐵路工程師告訴辦公室裡聽電報的總工程師,佩德羅·蒙泰羅就在他身旁。

    蒙泰羅說他要以民主的名義占領蘇拉科,态度很專橫。

    他手下的士兵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屠殺了一些鐵路公司的牲口,并用篝火煮肉吃。

    佩德羅問了幾個有關銀礦的問題,并想知道過去六個月的産量。

    他粗暴地說:‘發電報問一問你們的總工程師,他應該知道;告訴他新政府的大草原主席和内政部長佩德羅·蒙泰羅要求獲得準确的信息。

    ’ “他用染着鮮血的碎布裹着腳,面容憔悴,頭發和胡子亂蓬蓬的,走路一瘸一拐,用一段彎樹枝作拐杖。

    他手下的士兵狀況更加惡劣,但顯然沒有丢棄槍支,還持有一定數量的彈藥。

    電報小屋的窗戶和大門口都被他們的瘦臉堵滿了。

    這間電報小屋也是當地負責工程師的卧室。

    蒙泰羅一屁股坐在幹淨的毯子上。

    他一邊躺在毯子上刮胡子,一邊口授發往蘇拉科的電報。

    他要求立即派車來運他們去蘇拉科。

     “‘對這個問題,我從這邊給了回複,’總工程師告訴我們,‘我說不敢冒險調動内地的車皮,因為沿路上有人多次搞破壞。

    古爾德,我這是為你才這樣說的。

    ’那邊的回答,用我下屬的話說,‘那肮髒的畜生在我床上說,“想讓我開槍殺了你嗎?”’我的下屬很機智,給予了回答說那也不會調車皮過來。

    聽到這話,對方打了個哈欠說,‘沒關系,大草原上不缺馬匹。

    ’然後,他轉過身,在哈裡斯的床上睡着了。

     “親愛的妹妹,這就是我為什麼今晚成為了一名逃犯。

    從鐵路工地傳來的最後一份電報說佩德羅·蒙泰羅的人天亮時分出發了,他們吃烤牛肉整整吃了一夜。

    他們搶走了所有的馬匹;沿路上他們會搶更多的馬匹;他們隻需30個小時就能趕到這裡,所以蘇拉科既容不下我,也容不下古爾德的銀礦。

     “但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

    埃斯梅拉達的衛戍部隊向勝利的一方投降了。

    我們是從電報公司的一名報務員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他早晨就來到古爾德家通知這個消息。

    事實上,由于太早,蘇拉科的天還沒有亮。

    這位報務員在埃斯梅拉達的同事通知他,衛戍部隊的士兵殺死了幾個軍官,占據了停泊在港口内政府的汽輪。

    這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

    我認為這個省的人是可靠的。

    但我錯了。

    埃斯梅拉達爆發了蒙泰羅派的革命,其企圖與蘇拉科的是一樣的,差别僅是前者成功了。

    那個報務員一有新情況就通知伯恩哈特,但在發送的最後一份電報中說,‘他們正要破門而入,并接管這個電報台。

    與你的聯系就要被切斷。

    不能再發了。

    ’ “但他實際上躲過看守的警戒,那些看守企圖切斷他與外部世界的聯系。

    他成功了。

    他是如何成功的,我不知道。

    但他在幾個小時之後再次向蘇拉科發送電報,他在電報中說,‘起義軍隊接管了政府在海灣裡的運輸船,士兵正在登船,企圖沿海岸線去蘇拉科。

    所以,保護好自己。

    他們在幾個小時後出發,天亮時分可能就到你們那裡。

    ’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們把他從機器前拉走,再也沒有回來,因為伯恩哈特一直在呼叫埃斯梅拉達,但此後再沒有獲得過回複。

    ” 德科德在這本專供給妹妹寫信用的筆記本上寫完最後幾個字,然後擡起頭來探聽周圍的動靜。

    但他沒有聽到一點聲音,房間裡沒有,整棟房子裡也沒有,隻有過濾器的水滴落入一隻放在木架子下面的大陶罐的聲音。

    屋外同樣是一片寂靜。

    德科德低下頭繼續在筆記本上寫字。

     “我沒有逃跑,這你可以理解,”他繼續寫道,“我隻不過是跟着那些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護的财寶離開此地。

    從大草原一方來的佩德羅·蒙泰羅的部隊,與從海上來的埃斯梅拉達的衛戍部隊,正在向此地會合。

    他們準備攻占此地實屬意外。

    因為他們真實的目标是聖托梅礦,這點你可以想象;在正常情況下,這個歐洲人的省份會在很長時間内不受侵犯,因為肯定是内戰勝利者的囊中之物。

    卡洛斯·古爾德先生為拯救他的礦山,必須充分利用他的礦工組織;這個礦山,就是他的‘獨立王國’,它能為他帶來财富,他的理想主義給這座礦山賦予了一種奇怪的正義。

    他守護這座礦山,就如同某些人守護自己的愛意或恨意一樣。

    除非我誤讀了此人,他會與這座礦山同生死的。

    一股激情爬入了他充滿理想的冰冷生活中。

    這種激情,我是能用理性加以理解的。

    這是一種我們不熟悉的激情,因為我們流淌的血液是與他不一樣的。

    但他的激情與我們的激情一樣危險。

     “他的妻子也理解這點。

    這就是為什麼她是我的好同盟的原因。

    我的建議,她都接受了,因為她判斷我的建議最終能保證古爾德銀礦的安全。

    他順從了她,這似乎讓人覺得他相當信任她。

    但我猜測這是因為他是在故意犯小錯誤,借以彌補他在感情上的不忠誠,因為他為追求自己的理想卻要犧牲她的幸福生活。

    那個小女人發現他并非為了她在生活,而是為了那座礦山。

    願他心想事成,願他的心願成真,無論那心願是感情方面的或是理想方面的。

    我提出一項建議,不惜任何代價立即把銀錠運出這個國家。

    她支持我的這項建議,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

    卡洛斯先生的任務是保護他的礦山名譽不受損;古爾德夫人的任務是保護丈夫,不讓他被那巨大且冰冷的激情所傷害。

    她害怕這個結局甚于她害怕他愚蠢地愛上另一個女人。

    諾斯特羅莫的任務是保護銀錠。

    行動計劃是把銀錠裝載在公司最大的一艘駁船上,讓這艘駁船駛出海灣,越過阿蘇厄拉半島,停靠到科斯塔瓦那之外的一個小港口裡,等待一艘去北美的輪船接手駁船上的銀錠。

    海面很平靜。

    我們應該能在埃斯梅拉達的叛軍抵達前趁天黑駛出海灣;天亮的時候,在阿蘇厄拉半島的掩護下,就沒有人能看見我們了,因為那時從蘇拉科看半島僅是一片海平面上的藍色的雲霧。

     “正直的搬運工監工适合做這項工作;我,有激情,但沒有任務,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把這幕鬧劇演完。

    如果成功,我将收獲回報,世上隻有安東尼娅能給我回報。

     “我在出發前看不到她了。

    我曾經說過,我離開她時何塞先生就在旁邊。

    街上很黑,臨街的大門都是關閉的,我趁黑走出了城區。

    街上的路燈已經有兩天都沒有開過了,城門在黑暗中隐約像一座巨大的塔,我聽到那塔發出低沉陰郁的呻吟聲,還像是在低聲回答什麼人的問題。

     “在那個熱那亞水手的腔調中,我能聽出某種冷漠的情緒,這本來就是他的特點,他這個人,因偶然原因被牽涉進來,對事态的發展和我一樣抱有一種冷漠的輕蔑。

    有好名聲,似乎是他唯一關心的東西,這點後來我也發現了。

    這樣的野心很适合于高貴的靈魂,但對極為聰明的惡棍來說也是有利可圖的。

    是的,他就是這樣說的,‘先生,我要好名聲。

    ’他似乎怎麼想就怎麼說。

    我常猜想,這是一種純粹的天真,還是一種狡猾?天下的奇才永遠讓我感興趣,因為他們是人類精神狀态的标志。

     “在去港口的路上,他追上了我。

    此前,我看到他正在跟另外一個人站在一座昏暗的拱門底下說話,所以沒有停下來等他,繼續走我的路。

    跟他講話的人是一個遇到麻煩的婦女。

    後來,他開始談論起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跟他講話的,是個老婦人,一個制作衣服花邊的老工人,她正在找自己的兒子,市政府雇用她兒子掃大街。

    那天黎明時分,朋友來到他兒子住的陋室前敲門把他叫走了。

    他随那一夥人走了,自此她就再沒有見到過兒子;所以,她把爐子熄滅,把煮得半熟的飯留在爐子上,就出了家門,一直走到了港口,在這裡,她聽說早晨鎮上有一些年輕人被殺死了。

    一名守護海關大樓的搬運工拿出一盞提燈,幫助她在死屍堆裡找。

    她沒有在死屍堆裡找到兒子,這才艱難地走回來。

    她太累了,這才坐在拱門下的石頭上休息,一想到兒子,便哀号起來。

    監工看到了她便向她問情況,聽了她的令人傷心的故事,建議她去古爾德夫人家的院子裡看看傷員中有沒有她兒子。

    他給了她25分錢。

    這些事是他滿不在乎地對我說的。

    ”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問,‘你認識她嗎?’” “‘不,先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怎麼可能呢?她可能好幾年都沒有上過街了。

    像她這樣的婦女都住在窩棚裡,蹲坐在爐子旁邊,拿着一根撥火棍,身體虛弱得趕不走一條狗。

    唉!我聽她說話聲就知道她快要死了。

    但無論年老年少,他們都喜歡錢,誰給他們錢,他們就說誰的好話。

    ’他笑了笑。

    ‘先生,當我把錢放在她手掌中的時候,能感受到她緊緊地把錢抓在手裡。

    ’他停頓了一下。

    ‘那是我最後的一點錢。

    ’他又說道。

     “我沒有說話。

    他有慷慨的名聲,而且賭博時運氣很差,所以他如今跟剛來時一樣窮。

     “‘馬丁先生,我覺得,’他想了想後用推測性的口吻說,‘如果我保護了銀錠,聖托梅礦的礦長能給我一些回報嗎?’ “我說那當然。

    他在走開的時候低聲自言自語。

    ‘對,對,毫無疑問,毫無疑問;看看你,馬丁先生,有好名聲多好啊!從來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想法。

    總有一天我要靠好名聲撈到大好處。

    讓那天快點到來吧,’他喃喃而語道,‘這個國家的變化跟其他國家一樣快。

    ’ “親愛的妹妹,他就是我大逃亡路上的夥伴。

    說他精明,其實他更天真;說他狡詐,其實他更加專橫;他在做人方面非常慷慨,比那些花錢利用他的人更加慷慨。

    至少,他認為自己是個比較喜歡自豪的人,不喜歡垂頭喪氣。

    我很高興與他交朋友。

    作為一個同伴,他的重要性有所提升,因為他從前隻不過被視為在自己的小圈子裡的天才——他是第一個被我允許在淩晨時分來與《波文尼爾報》的總編輯進行親密交談的意大利水手,而此時當天的報紙正在印刷之中。

    能遇到這麼一個把個人威望視為生活價值的人,确實令人感到好奇。

     “我現在正在等他來。

    到了維奧拉的客棧,我們發現兩個孩子在樓下,那個老熱那亞人大喊着讓他的同鄉去找醫生。

    否則我們可能已經到達碼頭了。

    在碼頭上,米切爾船長帶着幾個歐洲志願者、幾個挑選出來的搬運工正在向一艘駁船上裝銀錠,這些銀錠是用來打敗蒙泰羅的,所以絕不能讓蒙泰羅得到。

    諾斯特羅莫向鎮子方向飛奔而去。

    他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

    我這才有時間給你寫信。

    等這本筆記送到你手裡的時候,将會發生很多大事。

    但如今死神正圍着這棟深埋在漆黑的夜晚中的房子盤旋,房子裡處于短暫的寂靜之中,房子裡躺着将要死去的婦人,蹲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兩個孩子,透過牆壁,我能聽到那老頭像耗子一樣輕輕劃過地闆的聲音。

    與他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們是活着或已經死了。

    ‘有人嗎?’我問,因為這裡的人喜歡回答問題。

    但沒有人回答!我對你的感情顯然沒有死,周圍的一切都沒有死,比如,這房子,這漆黑的夜晚,陰暗房間裡寂靜的孩子,我的存在——這些都是活着的,肯定是活着的,因為這一切都太像夢境了。

    ” 寫完這最後一行字,德科德突然感到大腦一片空白。

    他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趴在了桌子上。

    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感到有些迷惑,好像覺得自己聽到鉛筆在地闆上滾動的聲音。

    咖啡廳低矮的門大敞着,閃耀着火炬的光芒,光芒中能看見半截馬身子,馬尾巴在騎手的大腿兩側搖晃着,那騎手光着腳,腳上捆着一個長長的鐵馬刺。

    兩個女孩跑開了,屋子中間站着諾斯特羅莫,他戴着寬邊墨西哥冒,帽檐壓在眉毛上,雙眼緊盯着德科德。

     “我把那個醜八怪英國醫生用古爾德家的馬車接來了,”諾斯特羅莫說,“我懷疑他這次即使用盡才智也未必能救女主人。

    兩個孩子被叫走了。

    這不是好兆頭。

    ” 他在長椅子的另一頭坐下。

    “我看,女主人想要祝福兩個孩子。

    ” 頭暈眼花的德科德說自己可能睡着了。

    諾斯特羅莫微微一笑說,他透過窗戶看到了德科德頭趴在胳膊上睡着了。

    英國夫人也坐着馬車來了,與醫生一起上樓了。

    他囑咐不要叫醒馬丁先生;諾斯特羅莫下樓來找兩個孩子,這才走進咖啡廳。

     那半截馬和半截騎手在門外轉過了身子;馬鞍上的火把屋裡照亮;古爾德夫人匆忙走進屋裡,臉上蒼白,顯得很疲憊。

    她披着的深藍色的鬥篷飄落在身後。

    兩個男人站了起來。

     “特裡薩想見你,諾斯特羅莫。

    ”她說。

    聽了這話,這位搬運工監工沒有移動。

    德科德背靠着桌子,開始把衣服扣子系上。

     “銀錠,古爾德夫人,銀錠,”他低聲用英語說,“别忘了埃斯梅拉達的衛戍部隊已經上了輪船。

    他們随時都有可能進入我們的港口。

    ” “醫生說她沒有希望了,”古爾德夫人用很快的語速說,同樣是用英語,“我會用馬車送你去碼頭,然後回來接走兩個女孩。

    ”這時她馬上換成西班牙語對諾斯特羅莫說:“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老喬治奧的妻子想見你。

    ” “我正要去她那裡,夫人。

    ”監工咕哝道。

    蒙漢姆醫生回來了,帶着那兩個孩子。

    古爾德夫人用詢問的眼光看着醫生,醫生搖了搖頭,然後走出了屋子。

    諾斯特羅莫随後也走了出去。

     那匹馱着火把的馬匹,站着一動不動,低垂着頭,騎手把缰繩松了,點燃了一根香煙。

    火炬的閃光,照亮了房子的正面,房子上橫挂着一塊招牌,招牌上的黑字隻有“意大利”三個字可見。

    火把的火苗搖晃,照亮了在一旁的馬路上等待的古爾德夫人的馬車,肥胖的伊格納西奧在馬車廂裡打盹兒。

    他的旁邊是巴西利奧,皮膚黝黑,瘦得皮包骨,摟着一支溫徹斯特卡賓槍,全神貫注地凝視着黑暗。

    諾斯特羅莫輕輕地碰了碰醫生的肩膀。

     “醫生先生,她是要死了嗎?” “對,”醫生說,他那張有傷疤的臉奇怪地抽搐了一下。

    “我無法想象為什麼她想見你。

    ” “她以前就這樣。

    ”諾斯特羅莫想了想後說,眼睛看着遠處。

     “噢,監工,我可以保證她再也不會這樣了,”蒙漢姆醫生吼叫道,“你可以去她那裡,也可以躲開。

    跟快死的人談不出什麼東西。

    但我聽她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