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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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且也者。

    而世之人猶尚不肯審己量力,廢然歇筆,然則其人真不足誅,其書真不足燒也。

    夫身為庶人,無力以禁天下之人作書,而忽取牧豬奴手中之一編,條分而節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書不敢複作,已作之書一旦盡廢,是則聖歎廓清天下之功,為更奇于秦人之火。

    故于其首篇叙述古今經書興廢之大略如此。

    雖不敢自謂斯文之功臣,亦庶幾封關之丸泥也。

     金批本:序二 觀物者審名,論人者辨志。

    施耐庵傳宋江,而題其書曰《水浒》,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

    而後世不知何等好亂之徒,乃謬加以“忠義” 之目。

    嗚呼!忠義而在《水浒》乎哉?忠者,事上之盛節也;義者,使下之大經也。

    忠以事其上,義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

    忠者,與人之大道也;義者,處己之善物也。

    忠以與乎人,義以處乎己,則聖賢之徒也。

    若夫耐庵所雲“水浒”也者,王土之演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浒,遠之也。

    遠之也者,天下之兇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

    若使忠義而在水浒,忠義為天下之兇物、惡物乎哉!且水浒有忠義,國家無忠義耶?夫君則猶是君也,臣則猶是臣也,夫何至于國而無忠義?此雖惡其臣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君解也。

    父則猶是父也,子則猶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無忠義? 此雖惡其子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父解也。

    故夫以忠義予《水浒》者,斯人必有怼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

    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則何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壯,皆殺人奪貨之行也;其後,皆敲樸劓刖之餘也;其卒,皆揭竿斬木之賊也。

    有王者作,比而誅之,則千人亦快,萬人亦快者也。

    如之何而終亦幸免于宋朝之斧锧?彼一百八人而得幸免于宋朝者,惡知不将有若幹百千萬人,思得複試于後世者乎?耐庵有憂之,于是奮筆作傳,題曰《水浒》,意若以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誅戮,而必不得逃于身後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

    而又妄以忠義予之,是則将為戒者而應将為勸耶?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鳳之目,殺人奪貨而有伯夷、顔淵之譽,劓刖之餘而有上流清節之榮,揭竿斬木而有忠順不失之稱,既已名實牴牾,是非乖錯,至于如此之極,然則幾乎其不胥天下後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為高山景行,其心向往者哉!是故由耐庵之《水浒》言之,則如史氏之有《梼杌》是也,備書其外之權詐,備書其内之兇惡,所以誅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後人未然之心也。

    由今日之《忠義水浒》言之,則直與宋江之賺入夥、吳用之說撞籌無以異也。

    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

    嗚呼!名者,物之表也;志者,人之表也。

    名之不辨,吾以疑其書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

     削忠義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書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

    雖在稗官,有當世之憂焉。

    後世之恭慎君子,苟能明吾之志,庶幾不易吾言矣哉! 金批本:序三 施耐庵《水浒》正傳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

    今與汝釋弓。

    序曰,吾年十歲,方入鄉塾,随例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書,意惛如也。

    每與同塾兒竊作是語:不知習此将何為者?又窺見大人徹夜吟誦,其意樂甚,殊不知其何所得樂?又不知盡天下書當有幾許? 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總未能明于心。

    明年十一歲,身體時時有小病。

    病作,辄得告假出塾。

    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許弄,仍以書為消息而已。

     吾最初得見者,是《妙法蓮華經》。

    次之,則見屈子《離騷》。

    次之,則見太史公《史記》。

    次之,則見俗本《水浒傳》。

    是皆十一歲病中之創獲也。

    《離騷》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記其一句兩句吟唱而已。

    《法華經》、《史記》解處為多,然而膽未堅剛,終亦不能常讀。

     其無晨無夜不在懷抱者,吾于《水浒傳》可謂無間然矣。

    吾每見今世之父兄,類不許其子弟讀一切書,亦未嘗引之見于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錯。

    夫兒子十歲,神智生矣,不縱其讀一切書,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于大人先生之間,是驅之與婢仆為伍也。

    汝昔五歲時,吾即容汝出坐一隅,今年始十歲,便以此書相授者,非過有所寵愛,或者教汝之道當如是也。

    吾猶自記十一歲讀《水浒》後,便有于書無所不窺之勢。

    吾實何曾得見一書,心知其然,則有之耳。

     然就今思之,誠不謬矣。

    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

    學者誠能澄懷格物,發皇文章,豈不一代文物之林? 然但能善讀《水浒》,而已為其人綽綽有餘也。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

    夫以一手而畫數面,則将有兄弟之形;一口吹數聲,斯不免再吷也。

    施耐庵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恪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為難也。

    格物亦有法,汝應知之。

    格物之法,以忠恕為門。

    何謂忠?天下因緣生法,故忠不必學而至于忠,天下自然,無法不忠。

    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見忠;鐘忠,耳忠,故聞無不忠。

    吾既忠,則人亦忠,盜賊亦忠,犬鼠亦忠。

    盜賊犬鼠無不忠者,所謂恕也。

    夫然後物格,夫然後能盡人之性,而可以贊化育,參天地。

    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緣生法。

     不知因緣生法,則不知忠。

    不知忠,烏知恕哉?是人生二子而不能自解也。

     謂其妻曰:眉猶眉也,目猶目也,鼻猶鼻,口猶口,而大兒非小兒,小兒非大兒者,何故?而不自知實與其妻親造作之也。

    夫不知子,問之妻。

    夫妻因緣,是生其子。

    天下之忠,無有過于夫妻之事者;天下之忠,無有過于其子之面者。

    審知其理,而睹天下人之面,察天下夫妻之事,彼萬面不同,豈不甚宜哉!忠恕,量萬物之鬥斛也。

    因緣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

    施耐庵左手握如是鬥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氣質、形狀、聲口者,是猶小試其端也。

     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異哉!吾既喜讀《水浒》,十二歲便得貫華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鈔,謬自評釋,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

    如此者,非吾有讀《水浒》之法,若《水浒》固自為讀一切書之法矣。

    吾舊聞有人言:莊生之文放浪,《史記》之文雄奇。

    始亦以之為然,至是忽咥然其笑。

    古今之人,以瞽語瞽,真可謂一無所知,徒令小兒腸痛耳!夫莊生之文,何嘗放浪?《史記》之文,何嘗雄奇?彼殆不知莊生之所雲,而徒見其忽言化魚,忽言解牛,尋之不得其端,則以為放浪;徒見《史記》所記皆劉項争鬥之事,其他又不出于殺人報仇、捐金重義為多,則以為雄奇也。

    若誠以吾讀《水浒》之法讀之,正可謂莊生之文精嚴,《史記》之文亦精嚴。

    不甯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