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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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燒而始皇燒者,仲尼不但無作書之權,是亦無燒書之權者也。

    若始皇燒書而并燒聖經,則是雖有其權而實無其德;實無其德,則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盡燒矣。

    故并燒聖經者,始皇之罪也;燒書,始皇之功也。

    無何漢興,又大求遺書。

    當時在廷諸臣,以獻書進者多有。

    于是四方功名之士,無人不言有書,一時得書之多,反更多于未燒之日。

    今夫自古至今,人則知燒書之為禍至烈,又豈知求書之為禍之尤烈哉!燒書,而天下無書;天下無書,聖人之書所以存也。

    求書,而天下有書;天下有書,聖人之書所以亡也。

    燒書,是禁天下之人作書也。

    求書,是縱天下之人作書也。

     至于縱天下之人作書矣,其又何所不至之與有!明聖人之教者,其書有之;叛聖人之教者,其書亦有之。

    申天子之令者,其書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書亦有之。

     夫誠以三代之治治之,則彼明聖人之教與申天子之令者,猶在所不許。

    何則?惡其破道與治,黔首不得安也。

    如之何而至于叛聖人之教,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為其書也?原其由來,實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

    父子兄弟,聚族撰著,經營既久,才思溢矣。

     夫應诏固須美言,自娛何所不可?刻畫魑魅,诋讪聖賢,筆墨既酣,胡可忍也?是故,亂民必誅,而“遊俠”立傳;市儈辱人,而“貨殖”名篇。

    意在窮奇極變,皇惜刳心嘔血,所謂上薄蒼天,下徹黃泉,不盡不快,不快不止也。

    如是者,當其初時,猶尚私之于下,彼此傳觀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也。

    殆其既久,而上亦稍稍見之,稍稍見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

    夫叛教犯令之書,至于上不複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豈其複有忌憚乎哉!其作者,驚相告也;其讀者,驚相告也。

    驚告之後,轉相祖述,而無有一人不作,無有一人不讀也。

    于是而聖人之遺經,一二篇而已;諸家之書,壞牛折軸不能載,連閣複室不能庋也。

    天子之教诏,土苴之而已;諸家之書,非缥缃不為其題,非金玉不為其簽也。

    積漸至于今日,禍且不可複言。

    民不知偷,讀諸家之書則無不偷也;民不知淫,讀諸家之書則無不淫也;民不知詐,讀諸家之書則無不詐也;民不知亂,讀諸家之書則無不亂也。

    夫吾向所謂非聖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者,不過憂其附會經義,示民以雜;測量治術,示民以明。

    示民以雜,民則難信;示民以明,民則難治。

     故遂斷之破道與治,是為橫議,其人可誅,其書可燒耳;非真有所大詭于聖經,極害于王治也,而然且如此。

    若夫今日之書,則豈複蒼帝造字之時之所得料,亦豈複始皇燔燒之時之所得料哉?是真一誅不足以蔽其辜,一燒不足以滅其迹者。

    而禍首罪魁,則漢人诏求遺書,實開之釁。

    故曰燒書之禍烈,求書之禍尤烈也。

     燒書之禍,禍在并燒聖經。

    聖經燒,而民不興于善,是始皇之罪萬世不得而原之也。

    求書之禍,禍在并行私書。

    私書行而民之于惡乃至無所不有,此漢人之罪亦萬世不得而原之也。

    然燒聖經,而聖經終大顯于後世,是則始皇之罪猶可逃也。

    若行私書,而私書遂至災害蔓延不可複救,則是漢人之罪終不活也。

    嗚呼!君子之至于斯也,聽之則不可,禁之則不能,其又将以何法治之與哉?曰:吾聞之,聖人之作書也以德,古人之作書也以才。

    知聖人之作書以德,則知六經皆聖人之糟粕,讀者貴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栉比字句,以為從事于經學也。

    知古人之作書以才,則知諸家皆鼓舞其菁華,覽者急須搴裳去之,而不得捃拾齒牙以為譚言之微中也。

    于聖人之書而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敢于《易》之下作《易》傳,《書》之下作《書》傳,《詩》之下作《詩》傳,《禮》之下作《禮》傳,《春秋》之下作《春秋》傳也。

    何也?誠愧其德之不合,而懼章句之未安,皆當大拂于聖人之心也。

    于諸家之書而誠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肯于《莊》之後作廣《莊》,《騷》之後作續《騷》,《史》之後作後《史》,《詩》之後作拟《詩》,稗官之後作新稗官也。

    何也?誠恥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襲,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

    夫揚湯而不得冷,則不如且莫進薪;避影而影愈多,則不如教之勿趨也。

    惡人作書,而示之以聖人之德,與夫古人之才者,蓋為遊于聖門者難為言,觀于才子之林者難為文,是亦止薪勿趨之道也。

    然聖人之德,實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則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

    彼古人之才,或猶夫人之能事;猶夫人之能事,則庶幾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

    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

    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

    才之為言材也。

    淩雲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核分莢;于破核分莢之時,具有淩雲蔽日之勢;于淩雲蔽日之時,不出破核分莢之勢,此所謂材之說也。

    又才之為言裁也。

    有全錦在手,無全錦在目;無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見其領,知其袖;見其襟,知其帔也。

    夫領則非袖,而襟則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後相合,離然各異,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謂裁之說也。

    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構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構思以後;徒知有人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立局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琢句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安字以後。

    此苟且與慎重之辯也。

    言有才始能構思、立局、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嘗矜式于珠玉,内未嘗經營于慘淡,隤然放筆,自以為是,而不知彼之所為才實非古人之所為才,正是無法于手而又無恥于心之事也。

    言其才繞乎構思以前、構思以後,乃至繞乎布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後者,此其人,筆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筆不安換右筆,用右筆不安換左筆;用正墨不現換反墨;用反墨不現換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

    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聖境也。

    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

    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

    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則是其紙上無字、無句、無局、無思者也。

    而獨能令千萬世下人之讀吾文者,其心頭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搖搖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則是其提筆臨紙之時,才以繞其前,才以繞其後,而非陡然卒然之事也。

    故依世人之所謂才,則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謂才,則必文成于難者,才子也。

    依文成于易之說,則是迅疾揮掃,神氣揚揚者,才子也。

    依文成于難之說,則必心絕氣盡,面猶死人者,才子也。

    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後其才前後缭繞,得成一書者也。

    莊周、屈平、馬遷、杜甫,其妙如彼,不複具論。

    若夫施耐庵之書,而亦必至于心盡氣絕,面猶死人,而後其才前後缭繞,始得成書,夫而後知古人作書,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