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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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容易作到。

    可是,它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了它的本來面目。

    始終沒有一篇專為發洩自己感情,而不顧及大體的文章。

     在武漢撤退的時候,有一部分會員,仍停留在那裡。

    他們&mdash&mdash像馮乃超和孔羅荪幾位先生&mdash&mdash決定非至萬不得已的時候不離開武漢。

    于是,在會刊編輯部西去重慶的期間,就由這幾位先生編刊武漢特刊。

    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月十五日&mdash&mdash武漢是二十五日失守的。

    連同這四期特刊,《抗戰文藝》在武漢一共出了二十期。

    自十七期起,即在重慶複刊。

    這個變動的痕迹是可以由紙張上看出來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報紙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換用土紙了。

     重慶的印刷條件不及武漢那麼良好,紙張&mdash&mdash雖然是土紙&mdash&mdash也極缺乏。

    因此,在&ldquo文協&rdquo的周年紀念日起,會刊由周刊改為半月刊。

    後來,又改成了月刊。

    就是在改為月刊之後,它還有時候脫期。

    會中經費支绌與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脫期的兩個重要原因。

    但是,無論怎麼困難,它始終沒有停刊。

    它是&ldquo文協&rdquo的旗幟,會員們決不允許它倒了下去。

    在武漢的時候,它可以銷到七八千份。

    假若武漢不失守,它一定可以增銷到萬份以上。

    銷得多就不會賠錢,也自然可以解決了許多困難。

    可是,武漢失守了,會刊在渝複刊後,隻能行銷于重慶,昆明,貴陽,成都幾個大都市,連洛陽,西安,蘭州都到不了。

    于是,每期隻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說不到賺錢了。

     到了日本投降時,會刊出到了七十期。

    &ldquo文協&rdquo呢,由文藝界抗敵協會改名為文藝協會,《抗戰文藝》也自然須告一結束,于是編輯者決定再出一小冊作為終卷;以後就須出文藝協會的新會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ldquo文協&rdquo分會,也都出過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與經費的困難,時出時停。

    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會曾經出過幾期外文的刊物,向國外介紹中國的抗戰文藝。

    這是頭一個向國外作宣傳的文藝刊物,可惜因經費不足而夭折了,直到抗戰勝利,也并沒有繼承它的。

     我不憚繁瑣的這麼叙述&ldquo文協&rdquo會刊的曆史,因為它實在是一部值得重視的文獻。

    它不單刊露了戰時的文藝創作,也發表了戰時文藝的一切意見與讨論,并且報告了許多文藝者的活動。

    它是文,也是史。

    它将成為将來文學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資料。

    同時它也表現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讀者看到作家們是怎樣的在抗戰中團結到一起,始終不懈的打着他們的大旗,向暴敵進攻。

     在忙着辦會刊而外,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座談會聯誼會。

    那真是快活的日子。

    多少相識與不相識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塊兒讨論抗戰文藝的許多問題。

    開茶會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資;會中窮得連&ldquo清茶恭候&rdquo也作不到呀。

    會後,剛剛得到了稿費的人,總是自動的請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飯食。

    在會所,在公園,在美的咖啡館,在友人家裡,在旅館中,我們都開過會。

    假若遇到夜間空襲,我們便滅了燈,摸着黑兒談下去。

     這時候大家所談的差不多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如何教文藝下鄉與入伍,一個是怎麼使文藝效勞于抗戰。

    前者是使大家開始注意到民間通俗文藝的原因;後者是在使大家于詩,小說,戲劇而外,更注意到朗誦詩,街頭劇,及報告文學等新體裁。

     但是,這種文藝通俗運動的結果,與其說是文藝真深入了民間與軍隊,倒不如說是文藝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産生了新的風格。

    文藝工作者隻能負讨論,試作,與倡導的責任,而無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間與軍隊中去。

    這需要很大的經費與政治力量,而文藝家自己既找不到經費,又沒有政治力量。

    這樣,文藝家想到民間去,軍隊中去,都無從找到道路,也就隻好寫出民衆讀物,在報紙上刊物上發表發表而已。

    這是很可惜,與無可如何的事。

     雖然我的一篇《抗戰一年》鼓詞,在&ldquo七七&rdquo周年紀念日,散發了一萬多份;雖然何容與老向先生編的《抗到底》是專登載通俗文藝作品的刊物;雖然有人試将新寫的通俗文藝也用木闆刻出,好和《孟姜女》與《歎五更》什麼的放在一處去賣;雖然不久教育部也設立了通俗讀物編刊處;可是這個運動,在實施方面,總是枝枝節節沒有風起雲湧的現象。

    我知道,這些作品始終沒有能到鄉間與軍隊中去&mdash&mdash誰出大量的金錢,一印就印五百萬份?誰給它們運走?和準否大量的印,準否送到軍民中間去?都沒有解決。

    沒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後邊,它隻能成為一種文藝運動,一種沒有什麼實效的運動而已。

     會員郁達夫與盛成先生到前線去慰勞軍隊。

    歸來,他們報告給大家:前線上連報紙都看不到,不要說文藝書籍了。

    士兵們無可如何,隻好到老百姓家裡去借《三國演義》,與《施公案》一類的閑書。

    聽到了這個,大家更願意馬上寫出一些通俗的讀物,先印一二百萬份送到前線去。

    我們确是願意寫,可是印刷的經費,與輸送的辦法呢?沒有人能回答。

    于是,大家隻好幹着急,而想不出辦法來。

     八入川 在武漢,我們都不大知道怕空襲。

    遇到夜襲,我們必定&ldquo登高一望&rdquo。

    探照燈把黑暗劃開,幾條銀光在天上尋找。

    找到了,它們交叉在一處,照住那銀亮的,幾乎是透明的敵機。

    而後,紅的黃的曳光彈打上去,高射炮緊跟着開了火。

    有聲有色,真是壯觀。

     四月二十九與五月三十一日的兩次大空戰,我們都在高處看望。

    看着敵機被我機打傷,曳着黑煙逃竄,走着走着,一團紅光,敵機打幾個翻身,落了下去;有多麼興奮,痛快呀!一架敵機差不多就在我們的頭上,被我們兩架驅逐機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窩的母雞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動那樣,老老實實的被擊落。

     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兇了,而且沒有了空戰。

    在我的住處,有一個地洞,橫着豎着,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着沙包。

    有一天,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

    敵機到了。

    一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緊跟着,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

    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

    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

    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

    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汗濕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

    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

    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兩次彈。

    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因為我是&ldquo文協&rdquo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

    我們還時常在友人家裡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到空襲解除。

    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ldquo到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rdquo 這樣,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與肖伯青(&ldquo文協&rdquo的幹事),便帶着&ldquo文協&rdquo的印鑒與零碎東西,辭别了武漢。

    隻有友人白君和馮先生派來的副官,來送行。

     船是一家中國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

    這是條設備齊全,而一切設備都不負責任的船。

    艙門有門軸,而關不上門;電扇不會轉;衣鈎掉了半截;什麼東西都有,而全無用處。

    開水是在大木桶裡。

    我親眼看見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腳水用完,又倒在開水桶裡!我開始拉痢。

     一位軍人,帶着緊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

    船上不答應在那裡停泊。

    他耽誤了軍機,就碰死在繞錨繩的鐵柱上! 船隻到宜昌。

    我們下了旅館。

    我繼續拉痢。

    天天有空襲。

    在這裡,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熱鬧&mdash&mdash是熱鬧,不是緊張。

    中國人仿佛不會緊張。

    這也許就是日本人侵華失敗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國人的&ldquo從容不迫&rdquo的道理。

     我們求一位黃老翁給我們買票。

    他是一位極誠實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

    他極願幫我們的忙,可是連他也不住的抓腦袋。

    人多船少,他沒法子臨時給我們趕造出一隻船來。

    等了一個星期,他算是給我們買到了鋪位&mdash&mdash在甲闆上。

    我們不挑剔地方,隻要不叫我們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

    不要說甲闆上,連煙囪下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

    開飯,晝夜的開飯。

    茶役端着飯穿梭似的走,把腳上的泥垢全印在我們的被上枕上。

    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鐘,廁所外邊還站着一排候補員呢! 三峽有多麼值得看哪。

    可是,看不見。

    人太多了,若是都擁到船頭上去觀景,船必會插在江裡,永遠不再擡頭。

    我隻能側目看下面,看到人頭&mdash&mdash頭發很黑&mdash&mdash在水裡打旋兒。

     八月十四,我們到了重慶。

    上了岸,我們一直奔了青年會去。

    會中的黃次鹹與宋傑人兩先生都歡迎我們,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滿。

    這時候重慶已經來了許多公務人員和避難的人,旅館都有人滿之患。

    青年會宿舍呢,地方清靜,床鋪上沒有臭蟲,房價便宜,而且有已經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遠客滿。

    我們下決心不去另找住處。

    我們知道,在會裡&mdash&mdash那怕是地闆呢&mdash&mdash作候補,是最牢靠的辦法。

    黃先生們想出來了一個辦法,教我們暫住在機器房内。

    這是個收拾會中的器具的小機器房,很黑,響聲很大。

     天氣還很熱。

    重慶的熱是出名的。

    我永遠沒睡過涼席,現在我沒法不去買一張了。

    睡在涼席上,照舊汗出如雨。

    牆,桌椅,到處是燙的;人仿佛是在爐裡。

    隻有在一早四五點鐘的時候,稍微涼一下,其餘的時間全是在熱氣團裡。

    城中樹少而坡多,頂着毒花花的太陽,一會兒一爬坡,實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東西可真便宜,一角錢買十個很大的燒餅,一個銅闆買一束鮮桂圓。

    好吧,天雖熱,而物價低,生活容易,我們的心中涼爽了一點。

    在青年會的小食堂裡,我們花一二十個銅闆就可以吃飽一頓。

     &ldquo文協&rdquo的會友慢慢的都來到,我們在臨江門租到了會所,開始辦公。

     我們的計劃對了。

    不久,我們便由機器房裡移到樓下一間光線不很好的屋裡去。

    過些日子,又移到對門光線較好的一間屋中。

    最後,我們升到樓上去,屋子寬,光線好,開窗便看見大江與南山。

    何容先生與我各據一床。

    他編《抗到底》,我寫我的文章。

    他每天是午前十一點左右才起來。

    我呢,到十一點左右已寫完我一天該寫的一二千字。

    寫完,我去吃午飯。

    等我吃過午飯回來,他也出去吃東西,我正好睡午覺。

    晚飯,我們倆在一塊兒吃。

    晚間,我睡得很早,他開始工作,一直到深夜。

    我們,這樣,雖分住一間屋子,可是誰也不妨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