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帳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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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有一位鄉先輩發願修"志"。

    我們那裡本來有一部舊志,是乾隆年間一位在我鄉做官的人修的。

    他是外路人,而且“公餘"纂修,心力不專,當然不免有些不盡不備。

    但這是我鄉第一部"志"。

    這一回,要補修了,經費呢,不用說,那位鄉先輩獨力擔任;可是他老先生事情忙得很,隻能在體裁方面總起成,在稿子的最後決定時下一判斷,事實上的調查搜輯以及初稿的編輯,他都委托了幾個朋友。

    是在體例的厘訂時,他老先生最費苦心。

    他披覽各地新修的縣志鎮志,參考它們的體例;他又盡可能的和各"志"的纂修者當面讨論;他為此請過十幾次的客。

    有一次請客,主要的"貴賓"是一位道貌岸然,長胡子的金老先生。

    他是我們鄰鎮的老輩,他修過他自己家鄉的“志",——一部在近來新修的志書中要算頂完備的鎮志。

    他有許多好意見。

    記得其中之一是他以為"鎮志"中也可有"賦稅"一門,備載曆年賦稅之輕重,而"物價"一項,雖未便專立一門,卻應在有關各門中特别注意;例如在"農産",頂好能夠調查了曆來農産物價格之漲落,列為詳表,在"工業"門,亦複如此。

    老先生的意見,沒有人不贊成。

    但是怎樣找到那些材料呢?這是個問題。

    老先生撚須微笑道:“這兒,幾十年的舊帳簿就有用處。

    "從那一頓飯以後,我常常想起了我小時看見的我家後樓上一木箱的陳年舊帳簿。

    這些舊帳簿,不曉得以何因緣,一直保存下來,十歲時的我,還常常去翻那些厚本子的後邊的空白紙頁,撕下來做算草。

    但現在,我可以斷定,這一木箱的陳年舊帳簿早已沒有了。

    是燒了呢,或是"換了糖"?我記不清。

    總之,在二十年前,它們的命運早已告終。

    而我也早已忘記我家曾經有過那麼一份不值錢的"古董"。

    現在經那位金老先生一句話,我就宛然記得那一厚本一厚本的舊帳簿不但供給過我的算草稿,還被我搬來搬去當作墊腳磚,當我要找書櫥頂上一格的木闆舊小說的時候;那時候,我想不到這些"墊腳磚"就是——不,應該說不但是我家“家乘"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們"鎮志"的一部分。

    實在的,要曉得我們祖父的祖父曾經怎樣生活着,最能告訴我們真實消息的,恐怕無過于陳年的舊帳簿!我們知道,我們的曆史,也無非是一種"陳年舊帳簿"。

    但可惜這上頭,“虛帳"和"花帳"太多!①①"虛帳"為增加盈利或偷稅、漏稅,在會計制度允許的項目以外巧立名目的一種假帳。

    下文的"花帳"同,隻是另設科目。

    我們又知道我們讀這所謂"曆史"的陳年舊帳簿得有"眼光"。

    不但得有"眼光",而且也得有正确的"讀法"。

    正像那位金老先生有他的對于"陳年舊帳簿"的正确的"看法"一樣。

    在這裡,我就想起了我所認識的一位鄉親對于他家的一疊"陳年舊帳簿"的态度。

    這一位鄉親,現在是頗潦倒了,但從前,他家也着實過得去,證據就在他家有幾十年的"陳年舊帳簿",——等身高的一疊兒。

    他的父親把親手寫的最後一本帳簿放在祖傳的那一堆兒的頂上,鄭重地移交給他,——那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他呢,從老子手裡接收了那"寶貝"以後,也每年加上一本新的,厚厚的一本兒。

    那時候,他也着實過得去。

    可是近幾年來就不同了。

    證據就在他近年來親手寫的帳簿愈來愈薄,前年他歎氣對人說:“隻有五十張紙了!"說不定他今年的帳簿隻要二十張紙。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