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帳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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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于"陳年舊帳簿"的态度一貫的沒有改變。

    不,——應該說,他的境遇愈窘則他對于他那祖傳的"陳年舊帳簿"的一貫的态度就更加堅決更加頑強。

    例如:三五年前他還沒十分潦倒的時候,聽得人家談起了張家讨媳婦花多少,李家嫁女兒花多少,他還不過輕輕一笑道:“從前我們祖老太爺辦五姑姑喜事的時候,也用到了李家那個數目,先嚴大婚,花的比張家還要多些:這都有舊帳簿可查!然而你不要忘記,那時候油條隻賣三文錢一根!"從前年起,他就不能夠那麼輕輕一笑了事了。

    前天大年夜,米店的夥計在他家裡坐索十三元八角的米帳的時候,他就滿臉青筋直爆,發瘋似的跳進跳出嚷道:“說是宕過了年,燈節邊一定付清,你不相信麼?你不相信我家麼?我們家,祖上傳來舊帳簿一疊,你去看看,哪一年不是動千動萬的大進出!我肯賴掉你這十三元八角麼?笑話,笑話!"他當真捧了一大堆的"陳年舊帳簿"出來叫那米店夥計“親自過目"。

    據說,那一個大年夜他就恭恭敬敬溫讀了那些“陳年舊帳簿"一夜。

    他感激得掉下眼淚來,隻喃喃地自言自語着:“祖上哪一年不是動千動萬的進出……鎮上那些暴發戶誰家拿得出這樣一大堆的舊帳簿!哦,拿得出這樣一大堆的幾十年的舊帳簿的人家,算來就隻有三家:東街趙老伯,南街錢二哥,本街就隻有我了!"他在他那祖傳的"陳年舊帳簿"中找得了自傲的确信。

    過去的"黃金時代"的溫誦把他現在的"潦倒的痛瘡"輕輕地揉得怪舒貼。

    這是對于"陳年舊帳簿"的一種"看法"。

    而這種"看法"對于那位鄉親的效用好像還不隻是"擋債",還不隻是使他"精神上勝利",揉起了現實的"潦倒的痛瘡"。

    這種"看法",據說還使他能夠"心廣體胖",随遇而安。

    例如他的大少爺當小學教員,每月薪水十八元,年青人不知好歹,每每要在老頭子跟前吐那些更沒有别的地方讓他吐的"牢騷";這當兒,做老子的就要“翻着舊帳簿"說:“十八元一月,一年也有二百元呢;從前你的爹爹還是優質呢,東街趙老伯家的祖老太爺請他去做西席,一年才一百二十呀!你不相信,查舊帳簿!祖上親筆寫得有哪!"這當兒,我的鄉親就忘記了他那"舊帳簿"也寫着油條是三文錢一根!雖然照這位鄉親精密的計算,我們家鄉隻有三家人家"該得起"幾十年的"陳年舊帳簿”,但是我以為未必确實。

    差不多家家都有過"舊帳簿",所成問題者,年代久遠的程度罷了。

    自然,像那位鄉親似的"寶貝"着而且"迷信"着"舊帳簿",——甚至還誇耀着他有"那麼一疊的舊帳簿"的,實在很多;可是并不寶愛"舊帳簿",拿來當柴燒或者換了糖的,恐怕也不少。

    隻是能夠像上面說過的那位金老先生似的懂得"舊帳簿"的真正用處的,卻實在少得很呵!又有人說,那位鄉親對"舊帳簿"的看法還是那位跟他一樣有祖傳一大疊"舊帳簿"的東街"趙老伯"教導成的,雖然"趙老伯"自家的"新帳簿"卻一年一年加厚,——他自家并不每事“查舊帳"而是自有他的"新帳"。

    不過,這一層"傳說",我沒有詳細調查過,隻好作為"懸案"了。

    1935年1月20日"查舊帳"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