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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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從前舊浪漫派的作者隻描寫他們自己理想天國中的人物,當然不考究實地觀察的工夫,但是浪漫派大家雨果的《哀史》的描寫卻已起有實地觀察的精神;《哀史》的主人公冉阿讓是個理想人物,而《哀史》的背景卻根據實狀描寫,很是真切。

    自然派的先驅巴爾紮克和福樓拜等人,更注意于實地觀察,描寫的社會至少是親身經曆過的,描寫的人物一定是實有其人(有Model)的。

    這種實地觀察的精神,到自然派便達到極點。

    他們不但對于全書的大背景,一個社會,要實地觀察一下,即使是講到一爿巴黎城裡的小咖啡館,他們也要親身觀察全巴黎城的咖啡館,比較起房屋的建築,内部的陳設,及其空氣(就是館内一般的情狀),取其最普通的可為代表的,描寫入書裡。

    這種工夫,不但自然派講究,新浪漫派的梅特林克等人也極講究;可說是現代世界作家人人遵守的原則。

    然而中國舊派的小說家對于此點,簡直完全忽視,新派作者中亦有大半不能嚴格遵守。

    舊派中竟有生氣從未到過北方而做描寫關東三省生活的小說,從未見過一個喇嘛,而竟大做其活佛秘史;這種徒憑傳說向壁虛造的背景,能有什麼“真”的價值?此外如描寫“響馬”生活,蜑戶生活等等特殊的人生,沒有一起是出于實地觀察的,大家在幾本舊書上亂抄,再加了些“杜撰”,結果自然要千篇一律。

    試問這種抄自書上的人生能有什麼價值?中國做小說的人,和看小說的人,對于這種不實不盡的描實,幾乎視為當然,要想校正他,非經過長期的實地觀察的訓練不能成功。

    這又是自然主義确能針對現代小說病根下藥的一證。

    此外還有關于作者的心理一端,我以為亦有待于自然主義的校正。

    中國舊派小說家作小說的動機不是發牢騷,就是風流自賞。

    戀愛是人間何等樣的神聖事,然而一到“風流自賞”的文士的筆下,便滿紙是輕薄口吻,肉麻态度,成了“誨淫”的東西;言社會言政治又是何等樣的正經事。

    然而一到“發牢騷”的“墨客”的筆下,便成了攻讦隐私,借文字以報私怨的東西。

    這都因作者對于一樁人生,始終未用純然客觀心理去看,始終不曾為表現人生而描寫人生。

    中國的淫書,大概總自稱“苦口氣心意在勸世”,而其實不免于誨淫,就因為“勸世”的話頭是挂在嘴上的,而“風流自賞”的心理卻是生根在心裡的。

    自然派作者對于一樁人生,完全用客觀的冷靜頭腦去看,絲毫不攙入主觀的心理;他們也描寫性欲,但是他們對于性欲的看法,簡直和孝悌義行一樣看待,不以為穢亵,亦不涉輕薄,使讀者隻見一件悲哀的人生,忘了他描寫的是性欲。

    這是自然主義的一個特點,對于專以小說為“發牢騷”,“自解嘲”,“風流自賞”的工具的中國小說家,真是清毒藥:對于浸在舊文學觀念裡而不能自拔的讀者,也是絕妙的興奮劑。

    以上是就描寫方法上立說,以下再就采取題材上略說一說。

    自然主義是經過近代科學的洗禮的;他的描寫法,題材,以及思想,都和近代科學有關系。

    左拉的巨著《盧貢。

    瑪卡爾》,就是描寫盧貢。

    瑪卡爾一家的遺傳,是以進化論為目的。

    莫泊桑的《一生》,則于寫遺傳而外又描寫環境支配個人。

    意大利自然派的女小說家塞拉哇(Serao)的《病的心》(CuoreInfermo)是解剖意志薄弱的婦人的心理的。

    進化論,心理學,社會問題,道德問題,男女問題,……都是自然派的題材:自然派作家大都研究過進化論和社會問題,霍普德曼在作自然主義戲曲以前,曾經熱烈地讀過達爾文的著作,馬克思和聖西門的著作,就是一個現成的例。

    現在國内有志于新文學的人,都努力想作社會小說,想描寫青年思想與老年思想的沖突,想描寫社會的黑暗方面,然而仍不免于淺薄之譏,我以為都因作者未曾學自然派作者先事研究的緣故。

    作社會小說的未曾研究過社會問題,隻憑一點“直覺”,難怪他用意不免淺薄了。

    想描寫社會黑暗方面的人,很執着的隻在“社會黑暗”四個字上做文章,一定不會做出好文章來的。

    我們應該學自然派作家,把科學上發見的原理應用到小說裡,并該研究社會問題,男女問題,進化論種種學說。

    否則,恐怕沒法免去内容單薄與用意淺顯兩個毛病。

    即使是天才的作者,這些預備似乎也是必要的。

    三有沒有疑義?我所見到的中國現代小說界應起一種自然主義運動的理由,不過是這一點而已,都是極淺近的,并沒有什麼特見;而且有好多地方許是我的偏見,甚望讀者不吝賜教,加以讨論。

    我還有一點意見也想乘便貢給于自然主義的懷疑者。

    就我所聽到的懷疑論,約百分為二派:一是對于自然主義本身有不滿意的,一是對于中國現在提倡自然主義有疑意的;而這兩派裡又可再分為就藝術上立論與就思想上立論的二組。

    所以可說一共有四種的懷疑論。

    第一是就藝術上立論對于自然主義本身不滿意的。

    他們大都引用新浪漫派攻擊自然主義的理論為據,所持理由,約分二點:(一)自然主義者所主張的純粹的客觀描寫法是不對的,因為文學上的描寫,客觀與主觀—-就是觀察與想象——常常相輔為用,猶如車之兩輪。

    太平于主觀,容易流于虛幻,誠如自然派所指摘,但是太平于客觀,便是把人生弄成死闆的僵硬的了。

    文學的作用,一方是社會人生的表現,一方也是個人生命力的表現,若照自然派的主張,那就是取消了後者了。

    (二)自然主義者所主張的客觀的觀察法實在是蔽于主觀的偏見,所以也是不對的。

    自然主義者主觀的偏見先自肯定人生是醜惡的,從而去搜求客觀醜惡相,結果隻把人生看了一半;須知人生中是有醜有美的,自然派立意去尋醜,卻不知道所見的隻是一半。

    自然派雖自稱為客觀的觀察,不涉一毫主見,其實完全是主觀的觀察,正與舊浪漫派同陷一失。

    這兩條理由當然是強有力的;但隻是兩條理論而已,和我們讨論的實際問題不生關系。

    我們的實際問題是怎樣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