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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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有了這一層,就連迂腐的“文以載道”觀念和名士派的“遊戲”觀念也都不要了。

    這可說是現代國内舊派“小說匠”的全體一緻的觀念。

    總括上面所說,我們知道中國現代的三種舊派小說在技術方面有最大的共同的錯誤二,在思想方面有最大的共同的錯誤一。

    那技術上共同的錯誤是:(一)他們連小說重在描寫都不知道,卻以“記帳式”的叙述法來做小說,以至連篇累牍所載無非是“動作”的“清帳”,給現代感覺銳敏的人看了,隻覺味同嚼蠟。

    (二)他們不知道客觀的觀察,隻知主觀的向壁虛造,以至名為“此實事也”的作品,亦滿紙是虛僞做作的氣味,而“實事”不能再現于讀者的“心眼”之前。

    思想上的一個最大的錯誤,就是遊戲的消遣的金錢主義的文學觀念。

    這三層錯誤,十餘年來給與社會的暗示,不論在讀者方面在作者方面,無形中已經養成一股極大的勢力,我們若要從根本上鏟除這股黑暗勢力,必先排去這三層錯誤觀念,而要排去這三層錯誤觀念,我以為須得提倡文學上的自然主義。

    所以然的理由,請在下面詳論,現在我們且先看一看現代的新派小說。

    我們曉得現代的新派小說在技術方面和思想方面都和舊派小說(上面講過的那三種)立于正相反對的地位,尤其是對于文學所抱的态度。

    我們要在現代小說中指出何者是新何者是舊,唯一的方法就是去看作者對于文學所抱的态度;舊派把文學看作消遣品,看作遊戲之事,看作載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新派以為文學是表現人生的,訴通人與人間的情感,擴大人們的同情的。

    凡抱了這種嚴正的觀念而作出來的小說,我以為無論好歹,總比那些以遊戲消閑為目的的作品要正派得多。

    但是我們對于文學的觀念,固可一旦覺悟,便立刻改變,而描寫的技術卻不能在短時間内精妙了許多。

    所以除了幾位成功的作者而外,大多數正在創作道上努力的人,技術方面頗有犯了和舊派相同的毛病的。

    一言以蔽之,不能客觀的描寫。

    現在熱心于新文學的,自然多半是青年,新思想要求他們注意社會問題,同情于第四階級,愛“被損害者與被侮辱者”,他們照辦了,他們要把這種精神灌到創作中了,然而他們對于第四階級的生活狀況素不熟悉;勉強描寫素不熟悉的人生,随你手段怎樣高強,總是不對的,總要露出不真實的馬腳來。

    最容易招豈不真切之感的,便是對話。

    大凡一階級人和别階級人相異之點最顯見的,一是容貌舉止,二是說話的腔調。

    描容貌舉止還容易些,要口吻逼肖卻是極難,現在的青年作者所作描寫第四階級生活的短篇小說大都是犯了對話不逼肖的毛病。

    其次,因為作者自身并非第四階級裡的人,而且不曾和他們相處日久,當然對于第四階級中人的心理也是很隔膜的,所以叙及他們的心理的時候,往往滲雜許多作者主觀的心理,弄得非驢非馬。

    第三,過于認定小說是宣傳某種思想的工具,平空想象出一些人事來遷就他的本意,目的隻是把胸中的話暢暢快快吐出來便了;結果思想上雖或可說是成功,藝術上實無可取。

    這三項缺憾,我以為都由于作者忽視客觀的描寫所緻;因為不把客觀的描寫看得重要,所以不曾實地觀察就貿然描寫了。

    除此而外,題材上也很有許多缺點;最大的缺點是内容單薄,用意淺顯。

    譬如一起描寫男女戀愛的小說,所講無非一男一女互相愛戀而因家屬不許,“好事多磨”,終于不諧,如此而已。

    在這篇小說裡應該是重要部分的男和女的個性,卻置之不寫;兩方家屬的環境亦置之不寫;各派思潮怎樣影響于他們的戀愛觀,亦置之不寫。

    描寫青年煩悶的小說,隻能寫些某青年志向如何純潔,而現社會卻處處黑暗可為悲觀等等話頭;描寫“父”與“子”的沖突,隻能寫些拘守舊禮教的父怎樣不許兒子自由結婚;總而言之,内容欠濃厚,欠複雜,用意太簡單,太表面。

    這或許和作者的觀察力銳敏與否,有點關系,但是最大的原因,還在作者采取題材沒有目的。

    我們要曉得:小說家選取一段人生來描寫,其目的不在此段人生本身,而在另一内在的根本問題。

    批評家說俄國大作家屠格涅夫寫青年的戀愛不是隻寫戀愛,是寫青年的政治思想和人生觀,不過借戀愛來具體表現一下而已;正是這意思。

    我以為現代新派小說的試作者若不從此方努力,他們的作品将終不足觀。

    二自然主義何以能擔當這個重任?從上面的粗疏的陳述看來,我們可以得個結論:不論新派舊派小說,就描寫方法而言,他們缺了客觀的态度,就采取題材而言,他們缺了目的。

    這兩句話光景可以包括盡了有弱點的現代小說的弱點。

    我覺得自然主義恰巧可以補救這兩個弱點。

    請仍就描寫方法與采取題材兩點分而論之。

    自然主義氣于何時,代表作者是誰,這些想來大家都知,本刊亦屢已說過,不用我再饒舌。

    我們都知道自然主義者最大的目标是“真”;在他們看來,不真的就不會美,不算善。

    他們以為文學的作用,一方要表現全體人生的真的普遍性,一方也要表現各個人生的真的特殊性,他們以為宇宙間森羅萬象都受一個原則的支配,然而宇宙萬物卻又莫有二物絕對相同。

    世上沒有絕對相同的兩匹蠅,所以若求嚴格的“真”,必須事事實地觀察。

    這事事必先實地觀察便是自然主義者共同信仰的主張。

    實地觀察後以怎樣的态度去描寫呢?左拉等人主張把所觀察的照實描寫出來,龔古爾兄弟等人主張把經過主觀再反射出的印象描寫出來;前者是純客觀的态度,後者是加入些主觀的。

    我們現在說自然主義是指前者。

    左拉這種描寫法,最大的好處是真實與細緻。

    一個動作,可以分析的描寫出來,細膩嚴密,沒有絲毫不合情理之處。

    這恰巧和上面說過的中國現代小說的描寫法正相反對。

    專記連續的許多動作的“記帳式”的作法,和不合情理的描寫法,隻有用這種嚴格的客觀描寫法方能慢慢校正。

    其次,自然主義者事事必先實地觀察的精神也是我們所當引為“南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