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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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弱點,自然主義能應這要求,就可以提倡自然主義。

    參茸雖是大補之品,卻不是和每個病人都相宜的。

    新浪漫主義在理論上或許是現在最圓滿的,但是給未經自然主義洗禮,也叨不到浪漫主義餘光的中國現代文壇,簡直是等于向瞽者誇彩色之美。

    采色雖然甚美,瞽者卻一毫受用不得。

    第二是就思想上立論對于自然主義本身不滿意的。

    這種懷疑論,大體也是根據了新浪漫派攻擊自然主義的話。

    所持最大的理由就是說自然派所迷信的機械的物質的命運論不是健全的思想。

    這理由當然是不錯的;不過我們也要明白,物質的機械的命運論僅僅是自然派作品裡所含的一種思想,決不能代表全體,尤不能謂即是自然主義。

    自然主義是一事,自然派作品内所含的思想又是一事,不能相混。

    采用自然主義的描寫方法并非即是采用物質的機械的命運論。

    況且定命論的思想也不是自然主義者所能創造的,必社會中先有了發生這定命論的可能,然後文學中乃有這思想。

    如果社會中有這可能,我們防它也是枉然,它自己總會發生的,否則,無論如何,不會發生。

    所以這一派的懷疑論亦不足以非難我們。

    第三是就藝術上立論對于中國現在提倡自然主義有疑義的。

    這中間又分甲乙兩組。

    甲組,大抵說中國新文藝正當萌芽時代,極該放寬道路,任憑天才自由創造,若用什麼主義束縛,那是自走絕路。

    這種論調我覺得是淺見的。

    藝術當然要尊重自由創造的精神,一種有曆史的有權威的主義當然不能束縛新藝術的創造,人類過去的藝術發展史早把這消息告訴我們了;但是過去的藝術發展史同時又告訴我們:民族的文藝的新生,常常是靠了一種外來的文藝思潮的提倡,由紛如亂絲的局面暫時的趨向于一條路,然後再各自發展。

    當紛如亂絲的局面,連什麼是文藝都不能人盡知之,連象些文藝品的東西尚很少,大部分作者在盲目亂動,于此而提倡自由創造,實即是自由盲動罷咧!中國現在“青黃未發”,市面上最多的是自由盲動的不研究文學而專以做小說為業的作者,和那些“逐臭”的專以看小說為消遣的讀者,當這種時代,我以為惟有先找個藥方趕快醫治作者讀者共有的毛病,領他們共上了一條正路;否則,空呼“自由創造”,結果所得,不是東西。

    所以我覺得甲組所見頗淺。

    乙組的見解比較的深湛些,他們比較的着眼于實際情形,不徒作空論。

    他們說中國現代的小說大抵尚屈伏于古典主義之下,什麼章回體,什麼“文以載道”的思想,都是束縛作者的情緒的;中國文學裡自來就很少真情流露的作品,熱烈的情緒的顫動,中國文學裡簡直百不遇一出于真情的文學才是有生氣的文學,中國文人一向就缺少真摯的情感;所以此時應該提倡那以情緒為主的浪漫主義。

    這一說未嘗不見到中國現代文學實際情形的一面,可惜忽略了那比較的更重要的一面。

    我以為熱烈的情緒在中國文學裡不是全然沒有的,“發牢騷”的小說,其中何嘗沒有熱烈的情緒?然而反因他主觀的忿激的情緒過分了,以至生出意外的不好影響;這豈非也是實在的麼?中國現代小說的缺點,最關重要的,是遊戲消閑的觀念,和不忠實的描寫;這兩者實非舊浪漫主義所能療效。

    雖然西洋各國大都以次演過古典,浪漫,而後自然,并且也有人說在文藝新生的國裡,當自然主義發生以前,大概是有個小小的浪漫運動的,然而我終覺得我們的時代已經充滿了科學的精神,人人都帶點先天的科學迷,對于純任情感的舊浪漫主義,終竟不能滿意;而況事實上中國現代小說的弱點,舊浪漫主義未必是對症藥呢。

    第四是就思想上立論對于中國現在提倡自然主義有疑義的。

    他們大概說自然主義描寫個人受環境壓迫而無反抗之餘地,迷信物質的機械的命運論等等,都是使人消失奮鬥的勇氣,使人悲觀失望的,給中國現代青年看了,恐有流弊。

    這當然是極可注意的懷疑論;但我們要曉得,意志薄弱的個人受環境壓迫以及定命論等等,本是人生中存在的現象,自然主義者不過取出來描寫一下而已,并非人間本無此現象,而自然主義者始創出來的。

    既然本有這現象,作小說的人見得到,旁人也見得到,小說家不描寫,旁人也會感到的。

    所以專怪自然主義者洩漏惡消息,是不對的(請參看《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五号我與周君贊襄的通信所言)。

    況且我們要從自然主義者學的,并不是定命論等等,乃是他們的客觀描寫與實地觀察。

    自然主義者帶了這兩件法寶——客觀描寫與實地觀察——在西方大都市裡找求小說材料,所得的結果是受人诟病的定命論等等的不健全思想。

    但是如今我們用了這兩件工具在中國社會裡找小說材料,恐未必所得定與西方自然主義者找得的相同罷。

    萬一相同,那隻能怪社會不好,和那兩件工具毫不相幹。

    忘了該诟罵的實在人生,卻專去詛咒那該诟罵的實在人生的寫真,并且詛咒及于寫真的器具(那就是客觀描寫與實地觀察兩法),未免太無聊了。

    西洋的自然派小說固然是隻看見人間的獸性的,固然是迷信定命論的,固然是充滿了絕望的悲哀的,但這都因為十九世紀的歐洲的最普遍的人生就是多醜惡的,屈伏于物質的機械的命運下面的;我們的社會裡最普遍的人生,如果不是和他們相同,則雖用了客觀描寫與實地觀察去找材料,其必定是巴黎的“酒店”;如果相同,我們難道還假裝癡聾,想自諱麼?所以我覺得就思想上立論對于中國現在提倡自然主義懷疑的,也是過慮。

    我的話都完了。

    除希望大家嚴格的批評外,更有二點要申明:(一)本文倉卒寫成,因而第一段批評舊派小說本想多舉例,也不克如願,隻随手舉了一個;(二)凡我所說意見,都以廣博的作者界及讀者界為對象,并非拿幾個已有所成就的新派作者做對象,因為我雖然反對那類乎鼓吹盲動的“自由創造”說,而對于真有天才并研究了文學的作者的真正“自由創造”卻是十二分的欽敬和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