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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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休息時會幹這件事。

    但是我也不說什麼,看他在地圖裡當時船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小十字,寫下日期同時刻。

    我此刻好像還看見他寫着他那種幹淨的字:八月十七日上午四時。

    年代是用紅墨水寫在地圖楣頭的。

    他從來沒有把一張圖用過一年,白力厄利船主從來沒有過。

    我現在還保存着那張地圖。

    他畫完後,站着看他所做的标記,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後望着我。

    ‘這樣子再走三十二浬,’他說,‘我們走上平坦的海路了,那時你可以将航行的方向改到南二十度。

    ’ “‘那次航行我們走過赫克忒河岸。

    ’我說,‘是的,先生,’心裡奇怪他焦急什麼,因為要是更改航行方向,我總得先通知他。

    那時船上剛好打八下鐘;我們走出來,到艦橋上,二副在要去休息之前照例說道:‘速度表上七十一浬。

    ’白力厄利船主看一下羅盤,然後向四方了望。

    黑夜的天空卻很清澈,星群朗朗照着,像寒帶霜夜的景況。

    忽然間他好像微歎一下,說道:‘我現在到船尾去把速度表撥回零度,那麼就不會有錯了。

    再走三十二浬,你們就安全了。

    讓我們算一算——撥回速度表後要多算百分之六的浬數,那麼我們可以說照表上再走三十浬,你們可以立刻向右舷轉二十度。

    白走了是沒有用的——是不是?’我從來沒有聽到他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而且我覺得他這些話是無謂的。

    我不說什麼。

    他走下扶梯,那條狗不管他到哪裡去,晝夜不離他的腳跟,也就鼻子向前跟他溜下去。

    我聽到他鞋底後跟在後艙面踐踏的聲響,然後他停住,向那條狗喊道,‘回去,羅佛。

    到艦橋去,孩子!走——回去。

    ’然後他從黑暗裡向我喊道:‘把那條狗關在地圖室裡,瓊斯先生——可以嗎?’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這幾句話也就是人們最後聽他說的話了,先生。

    ’說到這裡那個老頭子聲音顫動得很厲害。

    ‘他怕那條可憐的畜生會跟着跳下水,你知道嗎?’他聲音有些抖了接着說。

    ‘是的,馬羅船主,他替我們把速度表撥回零度——你肯相信嗎——他還添上一滴油。

    油瓶他就擱在旁邊。

    ’五點半時候副水手長把水龍軟管拖到船尾去洗,沒有過多久,他就停止工作,跑上艦橋,‘您到船尾來一下好嗎?瓊斯先生,’他說,‘有一件怪東西。

    我不想動他。

    ’他說的是白力厄利船主的金表,用表鍊仔細地挂在欄杆上。

     “‘我眼睛一見到這個,心裡疼了一下,就明白了,先生。

    我的腿軟了起來,好像我親眼看見他跳下水,我能說出他此刻在後頭跟這條船離多遠了。

    船尾欄上的速度表指出十八又四分之三浬。

    大桅旁邊不見了四枚纏索鐵針。

    我猜想大概是他放在衣袋裡幫他沉下去;但是,天呀!四粒鐵針比起白力厄利船主這麼壯健的一個人,中什麼用呢。

    也許在最後那一剎那他有點信不過自己了。

    我想他一生裡隻有這次顯得狼狽;但是我要替他辯護,他一跳下水,絕不會遊泳,連試一下都不會,正如假使是偶然失足,他會有勇氣抱着萬一的希望整天支持着在水面。

    是的,先生。

    他的确是比誰都強——他自己不是也曾說過嗎,我有一回親耳聽到過。

    當那一班人午夜裡正在守望的時候,他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公司,一封給我。

    他告訴我許多話,關于怎麼樣駛船——可是我到商船上做事時,他還沒有畢業哩——還有許多暗示,教我怎麼樣對付上海那一方面的人們,為的是我将來可以帶領奧薩這條船。

    他寫信的口氣好像是父親寫給他最疼不過的孩子,馬羅船主,可是我還比他大二十八歲,我嘗海水的時候,他還沒有穿好長褲哩。

    給公司的那封信——他故意沒有封上讓我看——他說他一向好好地服務——一直到最後一分鐘——就說現在他也沒有辜負他們的付托,因為他把船交給了一個天下找不出再合式的船員手裡——他指的是我,先生,指的是我!他對他們說,若使他最後這個舉動并沒有叫他們完全不相信他,那麼當他們要補這個船主空缺的時候,請他們想起我一向忠實的服務同他此刻熱烈的推薦。

    還有許多這類的話。

    我簡直信不過我自己的眼睛。

    這些話使我渾身難受,’那個老頭子非常不安甯地說着,用一隻有碾藥刀那麼寬的大拇指,把眼角上一些眼淚擠去,‘你會想,先生,他跳海,隻為的是給一個倒黴的人最後一次高升的機會。

    看到船主這樣可怕地、魯莽地自殺了,再想到這麼一來我豈不是個成功的人了嗎,一驚一喜,把我弄糊塗了整整一個禮拜。

    但是不礙事。

    皮力溫的船主已經調到奧薩來了——在上海時候走上船來——一個光會打扮的小子,先生,穿一套灰色花衣服,頭發中間分着。

    哦——我是——哦——你的新船主,瓊——瓊——哦——瓊斯先生。

    他整個人浸在香水裡——渾身是油膩的香味,馬羅船主。

    我敢說因為我那樣看他一眼,所以他結巴着說不出話了。

    他含糊地說我自然會失望——可是他還是立刻告訴我好些,他的大副升做皮力溫船的船主了——這當然不是他弄出來的——公司大概總是明白的——對不住……我說:你别理瓊斯這個老頭子,先生;管他媽的,他也失望慣了。

    我立刻看出他那副文雅的耳朵聽到粗話,很不自在;我們第一次同用午餐的時候,他就開始用一種惹人讨厭的樣子說船上這事不對,那事不對。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一種聲音,除非是在傀儡戲場裡。

    我咬定牙關,眼睛膠住盤子似的,極力鎮靜;但是我後來不能不說幾句怒話;他立刻跳起來,用腳尖走路,他那些漂亮的翅膀全鼓了出來,像個争鬥着的小雞。

    你要知道我是跟最近過世的白力厄利船主不同的,你将來就會知道了,你得當心些。

    我已經知道了。

    我說,心裡非常不高興,假裝做忙于吃牛排。

    你是個老流氓,瓊——哦——瓊斯先生;而且公司裡也曉得你是個老流氓。

    他尖聲向我說。

    那班廚下洗酒瓶的該死小手站在一旁聽着,他們的嘴笑得都裂到兩邊耳朵了。

    我也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答道,但是我還沒有壞得能容忍看見你坐在白力厄利船主的椅子上。

    說了這話,我放下刀叉。

    你自己想坐在這裡——你的痛心是為了這個。

    他冷笑一聲。

    我離開客廳,把我的破衣服捆起來;腳夫還沒有去幹别的事情,我已經在碼頭上了,我随身的行李全在腳旁。

    是的,失業了,漂流着——留在岸上——十年服務的結果——六千浬外還有個可憐的女人同四個孩子,他們吃的全靠我留下贍家的那一半薪水。

    是的,先生!我甯可吃這口苦,不願聽人家罵白力厄利船主。

    他的夜用望遠鏡留下了給我——這就是;他希望我照顧他的狗——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