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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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的意見分明是同我一樣,審判并沒有延期舉行,還是在預定那一天開庭,來了結法律上的手續。

    旁聽的人很多,一定是因為大家都對它感到興趣,事實已經是絕無可疑的了——我指的是他們獨自逃生那件重要事實。

    至于帕特那怎麼樣受傷,那是無法探究的,法庭既不希望知道,旁聽的也沒有一個關心。

    可是,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港裡的海員都來了,海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全在那兒。

    他們自己也許不覺得,其實吸引他們來的,純粹是一些心理原因——希望能夠窺見人類感情的強度、力量同兇狠到底到了什麼程度。

    結果他們自然沒有窺見這些東西。

    法官審問那個唯一能夠到場、唯一情願受審的人的時候,老是無聊地盤問大家都知道了的那個事實,翻來複去的诘難真是毫無用處,好像想知道一隻鐵箱裡藏的是什麼東西,卻老拿鐵錘子敲箱子外頭。

    但是,正式審問怎麼能夠不是這樣呢,正式審問的目的不在于那個基本的‘他們為什麼獨自逃生’,卻在于那個膚淺的‘他們怎麼樣獨自逃生’。

     “那個年青人的确能夠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獨自逃生了。

    雖然這正是旁聽的人們感到興趣的,法庭的诘問卻免不了帶他離開這個據我看來唯一值得知道的事實。

    你們不能希望這班官府會去查問一個人的精神狀态——也許隻是他的肝火情形。

    他們的職務隻是抓到表面的事實,而且說句老實話,一個臨時審判官同兩個航事顧問也不能夠幹别的什麼。

    我沒有影射他們是傻子的意思。

    審判官是很有耐性的。

    一位顧問是個帆船船主,胡子略帶紅色,十分虔敬,還有一個就是白力厄利了。

    白力厄利這個大胖子。

    你們裡面一定有人聽說過白力厄利這個大胖子吧——藍星輪船公司第一流汽船的船主,他們說的就是這個人。

     “他背上這個榮耀的職務,好像覺得非常無聊。

    他一生沒有做過一回錯事,絕沒有遇到過出險,絕沒有嘗到過災禍,絕沒有碰到過什麼釘子,總是一路高升;他好像是那種走運的人,根本不曉得什麼叫做遲疑不決,更不知道什麼叫做失掉自信的能力。

    總而言之,三十二歲他就帶領東方商船裡頂好的那種船——他自己因此也自命不凡了。

    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

    我想假使你老老實實問他,他一定會回答,據他看來,世上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船主,人們揀他來帶那條船,真是找到了一個最恰當的人。

    至于其他沒有帶他這條一點鐘走十六浬的鋼鐵汽船奧薩的人們隻好算做無用的可憐家夥了。

    他在海上救了許多人命,把許多船從危急中打救出來;保險商贈他一隻金表,外國政府贈他一副雙眼望遠鏡,上面刻有稱贊的話,紀念他這些功勞。

    他牢牢記住自己的長處同得到的獎品,真可說念念不忘。

    我很喜歡他,雖然我有幾個熟人——也是和藹可親的人們——無論如何,絕不能容忍他那種态度。

    我極相信他自認為比我高明得多——真的,就說你是統一了東西兩半球的大皇帝,你在他面前也會覺得不如他——但是我沒有真正對他感到不快。

    他并不是為着我有什麼自甘堕落的地方所以瞧不起我,并不是為着我有什麼——你們能夠會意嗎?他所以把我當做一個可以輕視的東西,隻是因為我不是世上一個走運的人,不是帶奧薩的夢塔究·白力厄利,沒有得到刻了字的金表同證明了我航海本領同不可當的勇氣的鑲銀雙眼望遠鏡,沒有念念不忘地牢牢記住我自己的長處同得到的獎品,而且沒有博得一隻最奇怪不過的黑獵狗的愛護同崇拜——天下從來沒有一個這麼奇怪的人給一個這麼奇怪的狗愛過。

    這些毛病全壓到你身上,當然足夠叫你生氣;但是我一想起天下有十二萬萬大概可以算做人類的人跟我同處于這些要命的、不利的情形之下,我覺得為着那個人性格上的一些說不出來的可愛成分,也就能夠忍受他這副好意的、藐視的哀憐了。

    我從來沒有弄清楚他這些可愛成分到底是什麼,但是有時候我真羨慕他。

    人生的荊棘不能刺傷他那派自滿的神情,好比小針不能刮破岩石的光滑表面一樣。

    這真值得羨慕。

    我看見他坐在那個臉色暗淡、态度謙虛的庭長旁邊;他對于世人同我所顯出的那種自得神氣,真是像花崗石一樣的堅牢。

    可是,過不多久,他就自殺了。

     “吉姆這個案子自然叫他很不耐煩。

    我一想到他是多麼輕視這個受審判的年青人,心裡有點兒害怕,可是那時他也許正在暗地裡審問他自己呢。

    他必定判定他自己犯了個絕不能減刑的大罪。

    不過,他一跳海,那些秘密證據也就無從查考了。

    你們假使認為我稍微懂得人們的心理,那麼請你們相信,橫梗在他心中的那件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說隻是一些細節,不過會引起許多念頭——提醒不少意思,不慣有這些思想的人們卻會因此覺得無法活下去了。

    我很知道他,敢說他的自殺不是因為欠債,也不是喝醉了,也不是為個女人的緣故。

    他跳海剛在審判結束後一個星期,他帶的那條望外洋走着的船離海港還不到三天;好像是到了大海中間的那一個地點,他忽然看見陰間的大門在敞開着迎接他。

     “但是,他的自殺也不是出于一時突然的沖動。

    他那位頭發斑白的大副——一個最好不過的海員,對待生人可算個極有禮貌的老頭子,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大副對船主像他那樣不恭敬——說那段故事時會滿眼都是眼淚。

    那天早上當他到艙面來,白力厄利好像正在地圖室寫字。

    ‘那時還欠十分四點,’他說,‘中夜那一班守望的人們還沒有下班。

    他聽見我在艦橋上跟二副說話,叫我進去。

    我不願意去,馬羅船主,說句真話,我一看見可憐的白力厄利船主,心裡總是不舒服,說起來真慚愧。

    我們絕不曉得一個人的性情到底是怎麼樣。

    他高升得太快了,許多老資格的人都趕不上他,更不要提到我了;他有個該死的臭架子,使你覺得地位不如他;他雖然沒有講什麼,單是說早安時的神氣就夠你受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說過話,除非是為着公事,那時我要費盡力氣,才能把自己克制住,沒有罵出口。

    ’(這一點他太恭維自己了。

    我常常納罕白力厄利怎麼能夠忍受他這種态度,不說多久,就說一半的航程。

    )‘我有一個老婆,許多孩子,’他接着說,‘我在公司裡服務已經十年了,總是希望下次有船主空缺出來會補我——我真是個傻子呀。

    ’他說,這樣子說:‘請進來,瓊斯先生,’用他那種驕傲的聲氣——‘請進來,瓊斯先生。

    ’我進去了。

    ‘我們把船的位置寫下罷。

    ’他說,身子向地圖彎着,手裡拿了一把兩腳規。

    照通常規矩,下班的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