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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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看護婦,用個籐子編的精巧小盤子,端着一盞黑色的藥水。

    走到床側看看卧着的婦人,不禁微微歎息了一聲,便推着去喚醒她。

    這時婦人有氣沒力,緩緩睜開了無神的眼光,對着看護婦隻瞪了一瞪,卻兀自又閉着不做聲。

    那看護婦于是又重附着她的耳朵,說道:“醒醒啊,又到了服藥的時間了。

    ”婦人經她第二次的喚醒,就再睜開眼發出一絲的聲音來,說道:“我現在不想吃藥了。

    我心裡很清涼的、很安貼的,再服些藥卻又要難過。

    我這病本來勿用吃藥,就使再喝些苦水,也不好作什麼用處。

    ……”說到這裡,便喘了半天,又接着咳嗽了兩口痰,卻是些血絲色着。

    吐在痰盂,映着太陽的光,越顯得和胭脂一般。

    看護婦看她如此,便上前去扶着她,又替她倒了一杯白水,給她呷了一口。

    她卻不甚在意。

    看了看吐的血絲,也微微的笑了一笑,又接續着說道:“我在世上已是無分的人了,死了倒還幹淨。

    我這時的心思,恨不能死的早一刻,我心裡早安樂些。

    人生在這惡濁世間,是要有些賞心樂意的事去給他添些生人的趣味,至于我現在什麼希望也沒有了咳,……”說到這裡,忽然聽得醫院門前挂的一個大鐘當、當、當敲了十二點,房門又閉的開了,卻走進一個白發婆娑穿着黑色長衣的老醫士來。

    走到窗前,看着婦人和看護婦正在談話,便皺了皺眉頭,對這病婦說道:“你不要再說多話,太勞神了,你的病将要受打擊的呢。

    ”醫士說罷,便用他的手診了回脈,又用聽筒聽了半時。

    卻望着窗外的海面,隻自出神。

    這時病的婦人即命看護婦掇了把椅子,請醫士坐下,就很自然的問道:“我的病可有什麼變動嗎?”老醫士隻是撚着幾根白鬓兒,慢騰騰的回答不出來。

    半晌,他才說道:“……你不必性急,隻要安心去候着哩。

    ……”床上的病婦去含笑說道:“老醫士,自從我入院以來,已經不少的日子,承你為我調理看護,我是十分感謝。

    但不過我是個不幸的婦人,沒有什麼東西拿來可以表示我的感謝罷了。

    ”婦人方要再往下說,老醫士卻對她呆視了半天,剛擺着手要去阻止她說話。

    婦人卻又接着道:“我的病本來是不能好的了,隻這些日子也是全得了你老人家的操心,所以苟延殘喘。

    但是鐘歇漏盡,終有是我歸去的那一天,我自知我已是垂死的人,所以我已定不吃藥了。

    大約不過今日或是明日罷了。

    其實人生終古,不過一死,我雖是個女子,卻自己覺着很明白這種道理。

    所說春蠶絲盡,夜炬淚殘,終究不過三天的棺木,一堆的黃土。

    便天大的事情,都莫了結……”說到這裡,又咳嗽了幾次,停頓了半天。

    這時,看護婦立在圓桌一邊,老醫生叉着手直坐着,臉色都非常悽惶,卻都不能說一句話。

    但聽着這婦人又道:“我今日雖得這機緣,将我這必死的心痕告訴與你二位。

    但我知道,你二位的時間很是寶貴,不能以我一個不幸婦人的談話,卻壞了你們的公務。

    但我這滿腔的郁積,沒有說與第二人,今天說出來,我雖死去可也瞑目呢。

    ……我本是個鄉村的女子,我的父母将我嫁與一個少尉。

    作他的妻子,結婚沒有三年,便出了一場惡戰。

    可憐我的丈夫身刊尺籍,自然是仗劍從戎,去作那種殺敵緻果的勾當。

    ……我不是那些什麼自命愛國的女子,自然不能沒有牽衣惜别的情況,……但是什麼叫做愛國之殺敵?……還有一些什麼軍國主義,我也記不清。

    那些離奇古怪的名詞。

    但我既不很識字,不多讀書,不曉得什麼世界大勢,咳……恰便是我甘心作了這場大戰中犧牲中的犧牲了。

    ……這些話也不必再提。

    但是我丈夫去了未久,便見了公報,說是死在東部某處河流旁的戰場上。

    我聽着這些驚聞,便如失了神一般,連夜的奔到那裡……我記得那時正夜裡,……但是又從何處去尋我丈夫的屍骨呢?後來,我想着投河死去,不知怎麼又活了。

    被什麼人救的也不知道。

    但這些事,我都記不清楚……又不知如何,人家說我瘋了,……我就糊裡糊塗過起了日子。

    後來我聽見人說,将我送到瘋人院裡頭去,……但我知道我是不瘋。

    世人不知怎樣的狠心,既奪去了我的丈夫,沒失了他死後的屍骨,卻又将他不幸的妻子送入瘋人院裡去。

    老醫生呀,……咳,我明白了。

    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我的仇敵,幸遇着你老人家,将我從瘋人院裡要了出來,在你這醫院裡為我調理了許多日子。

    想是我死去的丈夫,也要為我感謝的,但,……我究竟不明白什麼叫作戰争?……戰争又是為什麼?……”婦人說到這個當兒,便氣促神昏欷倒在床上。

    過了兩天,聽說海濱醫院中,一個無名氏的中年婦人嘔血死了。

    臨死的時候,尚向着為她醫治的老醫生問道“什麼叫作戰争?”……“戰争又是為什麼原因呢?”但是,富有學識的老醫生,卻背着雙手,含着一包老淚,一個字也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