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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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了。

    因為從前是個貞淑明慧的女子,生的容貌雖不是什麼國色傾城,羞花閉月,但是端莊流麗,自然有些不合村婦鄉女一樣;而且,她的性格非常溫和,言語非常爽利,所以一村子的老少沒有不稱贊某人的夫人,是個天真活潑的女郎,是個賢慧無匹的家主,可為村子婦女的好模範。

    村裡的婦女,因此沒有不愛好她的、敬重她的,說她是這個鄉村裡的安琪兒呢。

     但是這次劫後歸來,就比着先前簡直另換了一個人,就是我上邊所描寫這個瘋婦的形容。

    也怪不得人家都不認識她哩。

    這一次不知怎麼死裡逢生,又不知遇什麼機緣重莅故鄉,但是她卻又不一定回到自己的房子裡去住下,或是在自己房子裡作飯吃,成天就是一味的亂跑。

    不是上山去哭半日,就到那些墓田青草的地上咕哝着禱告。

    有時見了一株柳樹的枝子,她就去拜他;有時看着幾隻雲雀兒在天空裡飛鳴着,她又要去和他談話;有時遇着人家夫婦在田地裡并耕,或是在一時說話,他必定揚着雙手對着天空中,說“多能的天呀,為什麼不把人類全個兒給他病症死了呢?”“為什麼不給一個法子将世界上的少年男女全數殺盡了?!”“我願未出嫁的姑娘永遠不要嫁人家的!要這些人類作什麼用啊?”她這些不文不俗、無情無理的話,是天天的功課,人家見的慣了,又知道她是個瘋子,所以也沒個人去說她、理會她,也沒有人去罵打她,因她從前的好處人人都能曲諒他。

    有時她見人家有行葬禮的時候,看着死人家裡正哭的天昏地暗,她卻學個曾點倚門而歌的故事,便拍手叫好,或是唱個上升天堂的曲兒,說道:“死了是人生最快樂、最優美的事!”“年少的人尤其應該早些死的”,“這也是愛國的死法嗎?” 鄉村裡的小孩子遇見了這個希奇的瘋婦,便似得了一件異寶一般,天天成群結隊,拿着玩異兒去追随在這個婦人的身旁。

    随她說些東一片、西一段的話,唱些小曲兒,宛如一群小學生随着教師似的。

    但是這瘋婦用教育,卻比學校裡所帶着眼鏡持着課本的教師的勢力還要利害幾倍,因為這村裡的小孩子,受了她這種奇異的感化,也一個個有了種奇異的思想。

    如此一來,她的舉動也漸漸有人去摹仿了,她的說話也有人去給她傳播了。

    說也奇怪,這些天真未鑿的孩子,他們不知道什麼,覺着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和他們本來沒一點關系的,他們的腦子裡頭本是純潔、沒有一些旁的思想的,不知如何,自經得了這婦人的颠狂教訓,卻也學着哭了,學着說些瘋話了。

    成日的打夥兒在一個地方裡,不是說“上天”“生”“死”等等名詞,就是唱些無腔無調的短歌,他們自己不明白是說的什麼,唱的什麼,他們的父母也不免起了一種希奇的疑問,說:“到底什麼原因?平白好好的些小孩子竟都變了性質呢?” 瘋狂的婦人自從回到這個愛農村以後,經過了的日子,不知不覺中把全村子的婦女,卻改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理想。

    人人都覺着胸中、腦髓中平添了多少的感動,仿佛有些大的疑難圍繞着他們的上下左右。

    就是靈魂,也似乎有些東西暗地裡束縛住,總是對着現在的這種生活問題,漸漸有些疑問。

    有時十分不安,便覺得心頭、眼底不能安和起來,若細細自己考究起來,卻也沒有什麼,因此一來,自從村子裡有了這個瘋狂的婦人,将那婦孺和家庭裡的舊時空氣,卻改換了不少。

     臨着海濱在一帶碧森森的林子左側,有一所半中半西式建築的、小小的醫院,院裡的房子原不但是二層的樓房。

    在上層的房子上推窗一望,可見一碧無際的大海,終古東流的浪花。

    有時可見得一雙兩隻的帆船,載着的打魚的漁人,從遠處歸來,布帆無恙,飽吸的西風,便婀婀娜娜沖着中流來到海邊。

    又可看見農林陰翳逶迤的很長,像一條大青蛇一般在沙岸上;無數的海鷗翩跹的,雪一般的羽翼,來回個不住。

    教人看着這樣澄新空闊的景色,呼吸着這樣清新無比的空氣,便是有的病症也至容易速愈的了。

     有一天,這醫院的二層樓上,面着海的玻璃窗下,一張卧榻上卻有一個病婦,半睡在上頭。

    自頸以下,全是用一白如雪的衾兒裹的嚴嚴的。

    但是,顔面已經瘦削的不像個人。

    狹長的臉兒上,一些血色也沒有。

    眉痕褪黛,蓬發堆雲,似乎當年必是個美人兒。

    但現在,距離着黃土長埋的時候,恐怕有些不遠。

    所以,他的呼吸都是很微細的,若不是這個病室裡靜寐異常,卻也不容易聽得出來。

     屋裡用淡黃色的紙糊着四壁,陳設得簡淨幽雅。

    靠東壁一個小圓式的桌子上,放着能茶壺藥瓶等東西。

    這時,正是羅帳低垂、樹影移窗的時候,天氣适當正午,卻是日長人倦、午眠尋夢的好境。

    然而這不幸的婦人,在這裡一息奄奄,專等着一口氣塞住了咽喉,便上離恨天上去呢。

     房門開處,進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