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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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無法忍受的是看到那些就在自己房子前面的草地上幹活的集中營裡的囚犯。

    他們中間有猶太人、天主教徒、共産黨人、民主黨人,還有其他各種人。

    埃伯哈特心裡覺得他們都是無辜的,都和自己被報社突然開除一樣的無辜。

     這些瘦弱的人彎腰曲背地在他面前幹活,手裡拿着鎬頭和鏟子。

    他們永遠被全副武裝的警衛監視着。

    那些警衛三三兩兩悠閑地坐着,一邊喝酒一邊說笑。

    有時某個囚犯幹活不夠快,或者鐵鍬裝得不夠滿,或者哪怕是停下來喘一口氣,就會被在後面突然踢一腳或在臉上挨幾拳。

    埃伯哈特坐在那兒根本無心寫作。

    他要寫的是關于動物的優美詞句,而他面前的這些人所受的對待還不如動物。

    他生氣地把稿紙揉成一個團,突然意識到他給自己文章中的主人公,一個獵人,賦予了一種可笑的,完全不合時宜的對自己獵物的憐憫。

    &ldquo這樣不行。

    &rdquo他大聲說,站起來走了出去。

     他招呼一個沖鋒隊員過來,那個人很聽話地過來了。

     &ldquo我不想看到你的人毆打那些囚犯。

    你們這樣做影響了我的工作。

    如果你們一定要如此,最好在房子裡面或者什麼隐蔽一些的地方。

    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幹這個,不光我能看到,别的什麼人也可能看到,而那些人可能把這些事傳到國外去。

    上面肯定不願意讓國外對我們的負面宣傳得到更多素材。

    &rdquo 那個沖鋒隊員安靜地聽着。

     &ldquo我會向上級反映的,雖然我覺得沒什麼用。

    對于我個人而言,我是盡量不去虐待囚犯的。

    如果我的同志們不願意這麼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上面從來沒有反對過虐待囚犯。

    實際上,他們說過對待囚犯要&lsquo毫不留情&rsquo。

    無論如何,我會向上級報告你的投訴,别的事我就做不了了。

    &rdquo 他的&ldquo投訴&rdquo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對囚犯的折磨愈發殘忍。

    他向一個老朋友抱怨說,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事讓他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也無法好好休息。

    這個老朋友就是上次在小漢内斯生日聚會上險些因說話捅出婁子的那個畫家。

     幾天以後他被捕了。

     他在本市的監獄度過了六個星期,這是他這輩子最長的六個星期。

    他的太太每周獲準來看他一次,每次可以帶一個小孩。

    這樣黛安娜、艾爾菲和小漢内斯輪流着來。

    每次會面的時間是四十五分鐘。

    因為有看守在旁邊,每次見面他們也說不了什麼,每一個人,除了小漢内斯,在見面的時候都非常沮喪和尴尬。

    小漢内斯太小了,不懂事情的嚴重性。

    埃伯哈特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這個七歲的小兒子。

     &ldquo小漢内斯!&rdquo他一遍一遍地叫着他,輕輕撫弄他的金色頭發,&ldquo小漢内斯!你又長大了,你是個小巨人!&rdquo 小漢内斯在監獄裡東張西望,一點也沒有不自在。

     &ldquo這地方真惡心!&rdquo他大聲發出小男孩的高音,&ldquo你肯定不願意待在這兒,對不對?&rdquo 埃伯哈特說這地方沒那麼壞。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麼被關在這兒,但是這個話題是不能讨論的。

    埃伯哈特太太對丈夫無聲的提問搖搖頭。

    不,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被關到這兒。

     最讓他難受的就是想到揭發他的人一定是他的那位畫家朋友。

    關于集中營裡發生的事,他從來沒有和任何其他人講過。

    南蒂羅爾的事已經過去太久了,除了對集中營的事說的那些話,再沒有什麼事會讓他進監獄。

    埃伯哈特暗自希望他們快些審判他,這樣他就可以知道他被捕的原因,而最難受的莫過于現在這樣每天胡思亂想。

     他終于出庭受審了。

    他很走運,而他的運氣全都來自那個接受他投訴的沖鋒隊員。

    非常偶然的,這名沖鋒隊員知道向他投訴的那位作家被捕了,他立即去找了集中營的指揮官,然後又去了國家警察局。

    他證明埃伯哈特先生沒有任何惡意,投訴集中營對待囚犯的方式是為了避免國外反德國的宣傳找到口實。

    這位沖鋒隊員由此得出結論說,埃伯哈特對畫家說的話也不會是為了反對國家。

    他認為也許隻需要給埃伯哈特先生一個普通的審判就可以了。

     國家警察局同意了,埃伯哈特可以準備為自己辯護。

     他發現當着他的畫家朋友的面很難說話。

    畫家是作為控方證人出庭的,他的聲音嘶啞而粗粝,始終不敢直視他所指控的被告。

    一個問題一直在啃噬着埃伯哈特:他到底為什麼這樣做?他并不恨他,隻是覺得很悲哀。

    這個年代可以讓一個人堕落得如此之深。

     沖鋒隊員做了完美而獨特的辯護發言,發言的簡潔和質樸徹底征服了法官。

     &ldquo法官大人,我相信被告毫無惡意。

    他是一個作家,一個愛國者,我也相信他是一個好人&hellip&hellip&rdquo他結束發言時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但恰恰是這一點起到了作用。

    埃伯哈特被判無罪,并于當天釋放。

     &ldquo不玩兒了。

    &rdquo用護照裡的那張護身符,離開這裡去過另外一種日子。

    這個決定是什麼時候做出的?埃伯哈特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這個決定應該不會是在監獄裡做出的,因為他在裡面的時候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恢複自由。

    納粹的恐怖之輪能把一切碾為齑粉。

    一旦陷入其中,很難再有什麼希望。

     但是當他和妻子孩子坐在車裡駛過我們這座城市的街道時,他心裡很清楚這一切都過去了。

    他要走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前面是老集市廣場和那座熟悉的騎士塑像,然後是狹窄的貝爾街,接下來是寬闊漂亮的林蔭道,先通過火車站,然後通往郊外。

    他看着這些,好像在和老朋友告别。

    夏天帶有山裡氣息的空氣像是在夢中一樣不真實。

    他自己的房子,落地窗前的寫字台,卧室裡兩張并排放着的窄床都好像不再是他的。

    隻有孩子們是屬于他的,還有他那已經越來越消瘦和疲倦的太太。

    每次偷偷看她一眼,他的心都會抽緊。

     他以為出國已經沒有什麼障礙了,但事實證明他又錯了。

    問卷、表格、規定、禁令,埃伯哈特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與魔鬼共舞。

     第一道障礙是兵役義務。

    埃伯哈特是處在征兵年齡的雅利安德國人,這樣的人不準許移民。

    埃伯哈特于是報告說,他妻子的一個叔叔是住在美國的一個美德協會的成員,一直不懈地為第三帝國做宣傳。

    正是這個叔叔希望埃伯哈特一家移民美國,因為他急需一個剛從德國來的能幹的助手來打破在美國流傳的不利于新時代德國的謠言。

    一位秘密警察的高層官員認為這個理由非常充分,特别是當埃伯哈特簽署了一份文件以後。

    這份文件說&ldquo由于償還債務的需要&rdquo他把自己的房子和汽車轉讓給了這個官員。

     前面還有多少個章要蓋,多少份申請要寫,多少個關口要過!最可怕的是稅務,如果國家沒有百分之百的滿意,埃伯哈特就拿不到這最後一個章。

    其實整件事在他看來非常簡單,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所有的财産變賣。

    他賣得不多,一共一萬兩千馬克,當然不用說這筆錢一分不剩地交了出去。

    但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某天早上海關的首席督察員巴特爾沒有事先通知就來到了他的家。

     這位高官看上去情緒很好。

     &ldquo這麼說你打算離開我們了,同志?&rdquo他開門見山地說,&ldquo都準備好了?行李托運許可證拿到了?&rdquo 埃伯哈特正在看一本畫冊。

    小漢内斯趴在他腿上玩。

     &ldquo據我所知已經都準備好了。

    &rdquo他小心翼翼地回答,&ldquo但是這周我已經去了五次警察局,不知為什麼就是拿不回我的護照。

    一開始他們說找不到了,昨天又說我的護照在柏林!&rdquo &ldquo你的護照就在我這兒!&rdquo首席海關檢查員說,一面用手拍拍他右邊的上衣口袋,&ldquo但這邊,在我左邊的上衣口袋裡,裝着另一份文件。

    你要是不介意,把這個小家夥先送到外面去,咱們可以好好談談。

    &rdquo &ldquo去外面玩一會兒,小漢内斯。

    &rdquo小家夥跑出去了。

     &ldquo你在英國有一些收藏是嗎?一些畫和挂毯?&rdquo 埃伯哈特愣了一下。

    &ldquo是的,當然。

    你不記得你對那些東西做了評估,而我已經全數交過稅了?&rdquo 檢查員友好地笑了。

    &ldquo我當然記得。

    你把那些東西賣了嗎?&rdquo &ldquo沒有。

    我為什麼要賣呢?東西都在倫敦的一個保險箱裡。

    &rdquo 檢查員看看他的筆記本:&ldquo我們當初的評估是兩萬兩千馬克。

    如果你現在在英國賣掉它們,應該至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英鎊,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不那麼在意的話。

    &rdquo &ldquo你想讓我寄給你們多少錢?&rdquo埃伯哈特問道。

    他心裡已經準備把這筆錢都寄回來,隻要能拿到自己的護照。

     &ldquo寄回來?同志,誰在和你談什麼寄回來?你必須現在就把這筆錢交出來,否則就别想走。

    明白嗎!&rdquo 埃伯哈特的臉一下子變白了。

     &ldquo但是這根本做不到!&rdquo他大聲說,&ldquo你讓我怎麼能做到?我在英國誰都不認識。

    而且那些畫和挂毯也不值那麼多錢。

    為什麼你們&mdash&mdash我是說我們&mdash&mdash要這樣高估它們的價格?我根本不可能憑這筆收藏拿到一千五百英鎊。

    &rdquo 巴特爾先生捋着他的短胡須,他陰沉的聲音充滿了這間屋子。

     &ldquo一千五百英鎊。

    一分錢都不能少。

    &rdquo 埃伯哈特知道這不可能,于是盡量裝出輕松的樣子說:&ldquo先生,我有個提議,我想您一定能接受。

    我把那些東西從英國運回來。

    我馬上給我的銀行打電話,一兩天之内東西就可以運回來,我就可以走了。

    &rdquo 檢查員臉上透出輕蔑和帶有一絲憐憫的微笑。

     &ldquo埃伯哈特先生,我們不要你的畫。

    我們隻要一千五百英鎊現鈔。

    明白嗎?&rdquo &ldquo如果我拿不到這筆錢呢?&rdquo埃伯哈特覺得自己的血往上湧。

     檢查員聳了聳肩。

     &ldquo我已經跟你說過了,&rdquo他說得很慢,加重每一個音節,&ldquo我這兒不隻有你的護照,還有另一份文件。

    非常坦率地告訴你,是一份逮捕你的命令。

    如果你非要讓我行使我的權力,那可就太遺憾了。

    &rdquo 房子和檢查員先生的身影在埃伯哈特眼前翻轉起來。

     &ldquo一千五百英鎊,一千五百英鎊。

    &rdquo他小聲地嘟囔着,&ldquo你給我多少時間?&rdquo 檢查員站起身來,臉上露出剛簽訂完一份公平合同似的滿意微笑。

     &ldquo一個星期。

    整整一個星期。

    祝你好運,再見。

    &rdquo 一個星期以後,埃伯哈特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本來賴以開始一個新的生活的收藏品,那些畫和挂毯,在倫敦賣掉了,一共賣了九百英鎊,全數存進了在倫敦一家德國銀行裡開設的德國海關倫敦辦事處的賬号。

    還剩的六百英鎊是從他在倫敦唯一的熟人那裡拿到的。

    這個人在共和時期曾在本城有一個辦事處,埃伯哈特給他打電話時心裡并沒有抱什麼希望。

     &ldquo這關乎我的生死,&rdquo他和這位熟人說,&ldquo我的生死和我的孩子們的生死。

    &rdquo 這位英國商人猶豫了一下,然後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他把剩下的六百英鎊存入了納粹在倫敦的賬戶,同時通知了德國海關。

     埃伯哈特得救了。

    巴特爾檢查員從心底裡祝他好運。

     &ldquo你看,我說過的。

    &rdquo他顯得很大度地說,&ldquo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rdquo他把護照拿出來交給了瑟瑟發抖的作家,好像在授予他一枚軍功勳章。

     但事情并沒有結束。

    他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