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先生生平及其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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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了。

     在研究院先生所開的課程,有(一)古史新證、(二)尚書研究和(三)古金文研究三種。

    不過講授的雖還是古文字古史方面的東西,而先生自己的研究工作,則早在兩年前(民十二)校《水經注》時,即更換了趨向,作為先生第三期學術工作的對象的是遼金史、蒙古史和西北地理。

    這幾年陸續發表了許多有價值的著作。

    我現在撮述重要的書名和篇名如下: 一、蒙鞑備錄校注,二、黑鞑事略校注,三、聖武親征錄校注,四、長春真人西遊記校注,五、阻蔔考,六、黑車子室韋考,七、金界壕考,八、遼金時蒙古考,九、靼鞑〈鞑靼〉考,靼鞑〈鞑靼〉年表,十、南宋時[人]所傳蒙古史料考,十一、元秘史,主因亦兒堅考,十二、蒙古劄記。

     清華園的山光水色,校方的優裕的供奉,給這位冷于世事,懶于應付的學人以安甯和休憩,似乎盡可以頤養他的餘年了。

    誰知世事的劇變,使先生仍不能平靜地活下去。

    新的事物帶來太多的刺激,北伐軍興,大局震蕩,北京城裡滿浮着謠言,暗示着軍閥統治的掙紮,無力和行将崩潰的前途。

    葉德輝在湖南被殺後,謠傳着一個新的消息,說是南兵見有辮子的人便殺;又傳聞一旦北伐軍北上将極不利于溥儀。

    先生既久已和外界隔絕,判斷力減退,對大局趨向莫明,在盛熾的謠言世界裡,既為一己的安全擔憂,又恐溥儀萬一将有不測,因此,面對着亟變的世局,先生有着極度的憤恨和憎厭,心境極為凄苦。

    當時,有同學曾婉轉進言,請先生将辮發剪掉。

    其實呢,對于這,先生也并不怎樣固執。

    他曾說過:“倘是出其不意地被人剪了,也就算了!”不過要讓自己來剪,則老年人的情懷覺得有點難堪,不願如此做罷了。

    這些時,有一次我見到先生。

    他問我說:“前年有一天晚上,我曾看見一顆大星流墜,随後就聽說孫中山死了。

    前兩夜,我又看到了同樣的異兆,你看吳佩孚怎樣,會不會輪到他死呢?”在我們看來,這自然是令人發笑的情緒。

    果然,不久先生就以自殺聞了。

     先生自殺的經過是這樣的: 這年五月裡一個風日和暖的日子,頤和園裡的魚藻軒前,發現一位老先生投水死在昆明池裡,這就是衆所周知的王先生。

    據守衛園内的人說:先生入園後徘徊于池邊,曾見他點燃一支卷煙。

    正午十二時,忽然傳來“撲”的一聲,循聲前往,知道有人死在水裡,待救将起來,人已氣絕了。

    我們聞訊趕至,除了一瞻遺容外,已一無補益。

    呵,這一代大師的凄涼的死! 事後據人談起,先生在前些日子和人談及頤和園的風物,尚慨歎自己在北平這樣久園中卻一次沒有去過。

    不料這名園竟成了他葬送生命的處所,他的第一次遊園,也就是最後的一次了。

     先生遺囑略曰:“五十之年,唯〈隻〉欠一死,經此大〈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遺著可托陳、吳二先生整理。

    ”[陳指陳寅恪先生,吳指吳宓先生]這證明了先生之死,是因為在那時會,先生已不願再活下去,所以自願了結他自己的生命。

     先生自戕的消息傳來,梁任公先生正卧病于德國醫院,趕忙抱病出院。

    後事料理初畢時,溥儀優恤的谕旨已下,發給治喪費三千元,僞谥“忠悫”。

    梁先生為請求北洋政府褒揚先生事,曾往訪當時的國務總理顧少川(維鈞)先生。

    顧允提出閣議,結果因為多數閣員根本不識“王國維”其人名姓,未被通過。

    這誠無損于先生的盛譽,然而一代學術宗師,譽滿中外,退位困居的遜清帝廷尚知議恤頒谥,而北洋政府卻不聞不問,其腐敗昏庸,是可以想見的了。

     總結先生的一生,以才人始,是學人終。

    而治學的科學精神及其結論的準确性,在學術史上,隻有王念孫堪相伯仲。

    在私生活和事功上,先生是畢世坎坷的:年輕時屈居下位,壯歲碌碌依人,甚至個人辛勤的著作,都寫着旁人名氏,晚年雖聲名鵲起,而孤獨郁結,不得終其天年。

    在友朋中,先生受羅振玉影響極大,偏巧這影響又是和時代的潮流相背的。

    但在學術上先生的成就,實有不可磨滅的光輝。

    他的治學的初、中、晚三期——第一期的哲學、文學、文藝理論,第二期的古史、古文字學,第三期的西北地理、遼金蒙古史——均有可貴的遺産留給後來的人,我們紀念先生,景慕先生,想學習先生,便應該從這些地方入手。

     科學的進步無止境。

    前人播下種子;辛勤的操作給後人預備下來日的收獲。

    而我們亦當為自己的下一代留下更豐盛的果實。

    王先生的貢獻是永遠的,值得尊敬的;但在理論上講起來,我們應該超越他,再讓我們的後輩再來超越我們。

    ——這才是學術進步的征象。

    (景芹筆記) (原載1943年9月《風土什志》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