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小徑的花園

關燈
是。

    這個野蠻的國家,跟我毫無關系,是它,迫使我堕落到了當一名間諜。

    另外,我認識了一個英國人&mdash&mdash一個樸實的人,在我看來,他不比歌德差。

    我跟他談過不到一小時的話,然而在這不到一小時裡,他就是歌德。

    我就這麼幹了,因為我覺得,我的首領有點怕我這個民族的人,怕我身上彙集着的我們的無數祖先。

    我要向他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

    何況,我還得逃開那個上尉,他的手随時會敲我的門,他的聲音随時會來叫我。

    我不聲不響地穿好衣服,向鏡子裡的我告别,下了樓,察看一下甯靜的街道,就走了出去。

    車站離我家不遠,但是我覺得最好還是坐一輛街車。

    我自己認為,這樣可以減少被人認出的危險。

    事實上卻未必如此,在這冷落的街道上,我總覺得有人會看見我,傷害我。

    我記得,我叫司機在離車站大門不遠的地方就停車。

    我緩慢地幾乎是痛苦地下了車。

    我是到阿希格羅夫去,但是我卻買了張到遠一站的票。

    火車八點半開,隻有幾分鐘了。

    下一班車要九點半開。

    我急忙進去。

    月台上幾乎沒有人。

    我走過一節節車廂;我記得車廂内有幾個農民,一個服喪的婦女,一個專心地讀着塔西佗《編年史》的青年,還有一個快活的傷兵。

    火車終于開了。

    有一個人拼命地向月台盡頭跑來。

    那是理查·馬登上尉。

    我驚慌失措,顫栗着縮到座位的一角,遠離那個可怕的車窗。

     我這種驚慌失措逐漸轉變為一種幾乎是落魄的快樂。

    我對自己說:決鬥已經開始,我已經赢得了第一個回合。

    也許是這四十分鐘,也許是好運氣,使我躲開了對方的進攻。

    我給自己解釋:這個小小的勝利,預示着最後徹底的勝利。

    我又給自己解釋:這個勝利并不是那麼渺小,要不是我的火車正點開出,隻要遲延一點點,我就已經在監獄裡或者死了。

    我又給自己解釋(并不是沒有點兒作假):我的快樂的怯懦,正好證明我是一個有能耐把這場冒險搞出一個好結果來的人。

    從這種軟弱之中,我取得了力量,而且這種力量決不會消失。

    我預見到:人們越來越在投身于最兇暴的事業,很快就會都成為兵士和強盜。

    我願意給他們這樣的忠告:從事于暴力事業的人,應該想像自己已經完成事業,應該給自己一個像過去那樣無法改變的未來。

    我一邊這樣想着,一邊以一個死去的人的眼睛回顧着這一個流逝了的白天和延長着的夜晚。

    說不定,這是最後的一天了。

    火車輕快地在白楊樹中間行駛。

    然後,幾乎就在田野的中央停住了。

    沒有人報車站的名字。

    &ldquo是阿希格羅夫嗎?&rdquo我問月台上的幾個孩子。

    &ldquo是阿希格羅夫,&rdquo他們回答。

    我就下了火車。

    月台上亮着一盞燈,但是那些孩子們的臉仍然是在陰影裡。

    他們有一個問我:&ldquo您是到史蒂芬·阿爾貝博士家去嗎?&rdquo不等我回答,另一個又說:&ldquo他的家離這裡遠着呢,不過您不會找不到。

    您隻要從左邊的路走,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向左拐彎。

    &rdquo我扔給他們一枚硬币(最後的一枚了),走下幾步石級,踏上了那條冷落的路。

    這是一條土路,緩緩地向下傾斜,路的上空,交叉着樹木的枝葉,低低的圓月似乎在陪伴着我。

     有一忽兒,我想理查·馬登已經用某種方式看透了我這絕望的意圖。

    但是,很快我就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教我始終向左轉的忠告,使我想起:這是發現某種迷宮的中心院子的通常方法。

    我對于迷宮還是有點兒懂得的。

    我不愧是那位崔朋的曾孫。

    崔朋原是雲南總督,他辭去官職,寫了一部小說,其中的人物比《紅樓夢》還要多,還建造了一座迷宮,任何人進去了都會迷失。

    他花了十三年的時間,從事這兩項不同性質的工作。

    但是有個來曆不明的人暗殺了他,他的小說變得毫無意義,他的迷宮也找不到了。

    我在英國的樹陰之下,思索着這個失去的迷宮。

    我想像它沒有遭到破壞,而是完整無損地坐落在一座山的神秘的山巅;我想像它是埋在稻田裡或沉到了水底下;我想像它是無限的,并非用八角亭和曲折的小徑構成的,而就是河流、州縣、國家&hellip&hellip我想着一個迷宮中的迷宮,想着一個曲曲折折、千變萬化的不斷地增大的迷宮,它包含着過去和未來,甚至以某種方式囊括了星辰。

    我沉浸在這些想像的幻景中,忘掉了我所追求的目标。

    在一段無法确定的時間裡,我覺得我成了這個世界的抽象的觀察者。

    周圍朦胧而活躍的田野,天空的明月,逐漸濃重的暮色,都在我的身上起了作用。

    甚至這條不可能使我有任何疲勞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