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風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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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讀馬時芳所著《樸麗子》,見卷下有一則雲: “樸麗子與友人同飲茶園中,時日已暮,飲者以百數,坐未定,友亟去。

    既出,樸麗子曰,何亟也?曰,吾見衆目亂瞬口亂翕張,不能耐。

    樸麗子曰,若使吾要緻多人,資而與之飲,吾力有所不給,且又不免酬應之煩,今在坐者各出數文,聚飲于此,渾貴賤,等貧富,老幼強弱,樵牧厮隸,以及遐方異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無所參異,用解煩渴,息勞倦,軒軒笑語,殆移我情,吾方不勝其樂而猶以為飲于此者少,子何亟也。

    友默然如有所失。

    友素介特絕俗,自是一變。

    ”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聯想起戶川秋骨的話來,這是一篇論讀書的小文,收在他的随筆選集《樂天地獄》(一九二九)裡,中有雲: 式亭三馬本名菊地太輔,生于安永五年(一七七六),著書極多,以《浮世風呂》與《浮世床》為其傑作。

    樸麗子喜聽茶園中人軒軒笑語,以為能移我情,可謂解人,如遇三馬當把臂入林矣。

    《浮世風呂》出版時當清嘉慶前半,其時在中國亦正有遊戲文章興起,但《常言道》等書隻能與日本的“黃表紙”一類相當,滑稽本之流惜乎終未出現,馬君亦嘉道時人,能有此勝解而不有所著述,尤為可惜。

    《浮世風呂》前後四編共九卷,各卷寫幾個場面都很有意思,我最喜歡前編卷下男澡堂中寫幾個書房裡放學出來的學生,三編卷上女澡堂中寫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着衣服時談話,雖今昔相隔已百三十年,讀了覺得情形不相遠,不佞曾想于此摘譯一部分,乃終未能夠,不但摘取為難,譯述亦大不易,我這裡隻能以空言介紹終篇,誠不得已也。

    我不看戲文,但推想《春香鬧學》,《三娘教子》等裡邊或者還含有兒童描寫的一丁點兒吧,不知何以小說散文中會那麼缺乏,豈中國文人的見識反在戲子下欤?寫學童的滑稽則尚有少許,郭堯臣著《捧腹集》詩抄中有《蒙師歎》七律十四首,其九,十兩首均頗佳,其詞雲: 學書勉強捏泥拳,筆是麻皮硯是磚,墨号太平如黑土,紙裁尺八拟黃阡。

    大人已化三千士,王子丹成十九天。

    随手塗鴉渾莫辨,也評甲乙亂批圈。

     在士人信仰文章報國的時代這種打油詩是隻有挨罵的,但從我們外道看來卻也有他獨自的好處,有些事物情景,别體的文學作品都不能或不肯寫,而此獨寫得恰好,即其生命之所在。

    《捧腹集》中又有《青氈生随口曲》十四首,其十一雲: 一陣烏鴉噪晚風,諸徒齊逞好喉嚨。

    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

    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

    公然有個超群者,一日三行讀大中。

     “江戶時代的平民文學正與明清的俗文學相當,似乎我們可以不必滅自己的威風了,但是我讀日本的滑稽本還不能不承認這是中國所沒有的東西。

    滑稽——日本音讀作Kokkei,顯然是從太史公的《滑稽列傳》來的,中國近來卻多喜歡讀若泥滑滑的滑了。

    ——據說這是東方民族所缺乏的東西,日本人自己也常常慨歎,慚愧不及英國人。

    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紀初頭)年間,卻全沒有受着西洋的影響,中國又并無這種東西,所以那無妨說是日本人自己創作的玩意兒,我們不能說比英國小說家的幽默何如,但這種可證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國人為多了。

    我将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