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庵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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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炒栗子處極細膩可喜,蓋由于對名物自有興味,非他人所可及,唯與放翁原來的感情卻不相接觸,無異于趙雲松也。

    《放翁題跋》卷三有《跋呂侍講歲時雜記》雲: “晏尚書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

    希真曰,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

    景初苦問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處欠。

    又問欠何字,曰,當增不行于世四字。

    景初遂增藏于家三字,實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談詩的一則雲: “故都李和炒栗名聞四方,他人百計效之終不可及。

    紹興中陳福公及錢上閤恺出使虜庭,至燕山,忽有兩人持炒栗各十裹來獻,三節人亦人得一裹,自贊曰,李和兒也。

    揮涕而去。

    ”趙雲松著《陔餘叢考》卷三十三京師炒栗一則雲: “承平無事之日,故都節物及中州風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記,自喪亂來七十年,遺老凋落無在者,然後知此書之不可阙。

    呂公論著實崇甯大觀間,豈前輩達識固已知有後日耶。

    然年運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對泣者正未易得,撫卷累欷。

    慶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澤陸遊書。

    ”讀此可知在炒栗中自有故宮禾黍之思,後之讀者安于北朝與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覺得了。

    但是這種文字終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瑣語,我也以為很有意思。

    卷三有一則雲: “北方民家吉兇辄有相禮者,謂之白席,多鄙俚可笑。

    韓魏公自樞密歸邺,赴一姻家禮席,偶取盤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資政吃荔支,請衆客同吃荔支。

    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複取,白席者又曰,資政惡發也,卻請衆客放下荔支。

    魏公為一笑。

    惡發猶雲怒也。

    ”又卷二雲: “今人謂賤丈夫曰漢子,蓋始于五胡亂華時。

    北齊魏恺自散騎長侍遷青州長史,固辭,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漢子,與官不受!此其證也。

    承平日有宗室名宗漢,自惡人犯其名,謂漢子曰兵士,舉宮皆然。

    其妻供羅漢,其子授《漢書》,宮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羅兵士,大保請官教點兵士書。

    都下哄然傳以為笑。

    ”又卷五有類似的一則雲: “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

    且如嶽陽樓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

    蓋後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如《西崑酬唱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

    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為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

    ”放翁的意見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末數語尤妙,“不妨其為惡詩”,大有刀筆餘風,令人想起後來的章實齋,上節記“不行于世”雖非放翁自己的話,也有同樣的趣味。

    卷八又有雲: “今京師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

    按宋人小說,汴京李和炒栗名聞四方,紹興中陳長卿及錢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來獻,自白曰,汴京李和兒也,揮涕而去。

    蓋金破汴後流轉于燕,仍以炒栗世其業耳,然則今京師炒栗是其遺法耶。

    ”所雲宋人小說當然即是放翁《筆記》,唯誤十裹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蘭臯著《曬書堂筆錄》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則雲: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請問則托言病瞆,一語不肯答。

    予嘗見之于丈人觀道院,忽自語養生曰,為國家緻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

    予大喜,從而叩之,則已複言瞆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說治國衛生的道理寥寥幾句話,卻最高妙也最切實。

    我想這或者可以說是黃老之精髓吧,一方面亦未嘗不合于儒家的道理,蓋由于中國人元是黃帝子孫而孔子也嘗問禮于老聃乎。

    所可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沒有人想做過,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亂與夭,這實是件奇事。

    中國的思想大都可以分為道與儒與法,而實際上的政教卻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總之是非黃老,而于中國最有益的辦法恐怕正是黃老,如上官道人所說是也。

    讀《老學庵筆記》而得救國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這裡并不是說反話,真理元是平凡的東西,日光之下本無新事也。

     廿六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