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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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雲: “有共為人傭耕者,馌以臘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歸以遺阿母。

    群傭相觑無言。

    一少年攫食之盡,謂曰,此肉乃主人勞苦我輩,片胾少潤枯腸,而曰歸以遺母,而母當自奉養,雞魚羊豕可勝市乎。

    衆皆笑之。

    樸麗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見哂于衆者,拂人情也。

    人情不可拂也,愦亂不可勸也,盛怒不可折也。

    餘嘗适野,佃戶詈其鄉人,喝止之,則大怒狂悖不可當,餘俯首去。

    蓋彼盛暑大勞,氣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怒,是吾之過也夫。

    ”又雲: “有鄉先生者,行必張拱,至轉路處必端立途中,轉面正向,然後行,如矩,途中有礙,拱而俟,礙不去不行也。

    一日往賀人家,乘瘦馬,事畢乘他客馬先歸,客追之,挽馬絡呼曰,此非先生馬,先生下。

    先生愕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馬瘦,此馬肥。

    乃下,愠曰,一馬之微,遽分彼我,計及肥瘦,公真瑣瑣,非知道者。

    而先生實亦不計也。

    後舉孝廉,文名藉甚,谒其房師,房師喜,坐甫定,房師食煙舉以讓客。

    先生曰,門生不食煙,不唯門生不食,平生見食煙人深惡而痛絕之。

    師默然色變。

    留數日,值師公出,屬曰,善照小兒輩。

    遂臨之如嚴師。

    樸麗子曰,聞先生目近視,好讀書,鼻端常墨。

    今觀其行事,必有所主,豈漫然者哉。

    古人雲,修大德者不諧于俗,先生豈其人與,何與情遠耶。

    先生殁且數十年矣,今裡闬間猶藉藉,而學士輩共稱為道學雲。

    ”此文殊佳,不但見識高明,文章也寫得好。

    我那篇小文中未及引用,今特補抄于此。

    原文後邊有孫子忠批語雲: “嗚呼怪哉,郭巨埋兒鄧攸系子之事,斯可謂滅絕性根者矣!推其故,在好名。

    推好名之故,彼時鄉舉裡選之制未盡廢,在因名以媒利祿。

    此何異易牙豎刁之所為,而世顧稱道弗衰,何也。

    許武讓産之事,趙惕翁诋其欺罔。

    世道不明,勉焉益厲,郭巨鄧攸許武異行而同情,皆名教之罪人,必不容于堯舜之世,然安得如龍坡居士者與之讀書論古哉。

    ”又雲: “叔嫂不親授受,禮與?曰,禮也。

    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見之逐其妻。

    樸麗子在棘闱中,溷廁積垢不可當,出入者必閉其門,樸麗子出,适有入者至,因不閉,入者出亦不閉。

    樸麗子遙呼閉門,答曰,戶開亦開,戶阖亦阖,門固開,餘豈宜阖。

    旁一人曰,天下事為此等措大所壞。

    人但知劍戟足以殺人,而不知學問之弊其害尤烈。

    何也?所持者正,所操者微也。

    正也難奪,微也易惑。

    語雲,不藥當中醫,此語可以喻學。

    夫學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學之為猶愈也。

    ”又雲: “餘以菲才,性複戆愚,為世所棄,動多龃龉,塊然寂處于深箐茅庵中,如是者亦有年。

    遠稽于古,近觀于今,農圃樵牧之屬,街談巷議之語,以及一飲一食一草一木之細微,有所感發于心,辄警惕咨嗟而書之,或情著乎筆端,或意含于辭外,其間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己之言,得諸磨煉堅苦之中,其于涉世之方三折肱矣。

    樸,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悅目,實不足以适口,匠石數過之而弗觑也。

    麗者,麗于是以安身也。

    樸麗子其别号,遂以名其書。

    ”這是他的自序,說得不亢不卑,卻十分确實,我覺得在這裡邊實在有許多好思想好議論,值得我們傾聽,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反對中國人的好說理而不近情,這樣他差不多就把曆來的假道學偏道學(即所謂曲儒)一齊打倒了。

    我讀了不禁歎息,像樸麗子這樣的講道學,我亦何必一定讨厭道學乎。

    如卷上有雲: “傳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聽母言而止。

    此蓋周之末季或秦漢間曲儒附會之言也。

    曲儒以矯情苟難為道,往往将聖賢妝點成怪物。

    嗚呼,若此類者豈可勝道哉。

    ”又卷下論方孝孺有雲: “王道不外人情。

    情之不容已處即是理,與情遠即與道遠,何道學足雲。

    ”其實原本意思已很明了,雖然寫得幽默,故此批語稍近于蛇足,但或者給老實人看亦未可少欤。

     二月二十三日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