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集》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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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則不可”。

    舒永說,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這是我最不承認的。

    我答叔永信中說: ……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

    (此下舉放翁詩及山谷稼軒詞為例)……總之,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

    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

    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這一段乃是我的“文學的試驗主義”。

    我三年來所做的文學事業隻不過是實行這個主義。

     答叔永書很長,我且再抄一段: ……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曰: 一、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能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

     二、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産出幾許陶謝李杜。

     三、今日決用不着“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

    若陶謝李杜生于今日仍作陶謝李杜當日之詩,則決不能更有當日的價值與影響。

    何也?時代不同也。

     四、吾輩生于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浒》、《西遊》文字。

    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謝不似李杜的白話詩。

    與其作一個學這個學那個的鄭蘇盦、陳伯嚴,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适之。

     ……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

    (七月二十六日) 這是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詩詞。

    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文字者,文學之器也。

    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将來文學之利器。

    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于白話。

    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韻文。

    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

    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随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

    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伴同行。

    然吾去志已決。

    公等假我數年之期。

    倘此新國盡是沙碛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于“文言詩國”亦未可知。

    倘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莅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

    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重輕。

    ”足下定笑我狂耳。

    (八月四日) 這時我已開始作白話詩。

    詩還不曾做得幾首,詩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時我想起陸遊有一句詩:“嘗試成功自古無!”我覺得這個意思恰和我的實驗主義反對,故用“嘗試”兩字作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要看“嘗試”究竟是否可以成功。

    那時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心裡隻有一點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須單身匹馬而往”,我平時所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

    但是我若沒有這一班朋友和我打筆墨官司,我也決不會有這樣的嘗試決心。

    莊子說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我至今回想當時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樂趣,覺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

    我對于文學革命的一切見解,所以能結晶成一種有系統的主張,全都是同這一班朋友切磋讨論的結果。

    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答朱經農(經)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語。

     五、須講求文法。

    以上為形式的一方面。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須語語有個我在。

     八、須言之有物。

    以上為精神(内容)的一方面。

     這八條,後來成為一篇《文學改良刍議》(《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見朋友讨論的益處了。

     我的《嘗試集》起于民國五年七月,到民國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時,已成一小冊子了,這一年之中,白話詩的試驗室裡隻有我一個人。

    因為沒有積極的幫助,故這一年的詩,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範圍。

     我初回國時,我的朋友錢玄同說我的詩詞“未能脫盡文言窠臼”,又說“嫌太文了”!美洲的朋友嫌“太俗”的詩,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這話我初聽了很覺得奇怪。

    後來平心一想,這話真是不錯。

    我在美洲做的《嘗試集》,實在不過是能勉強實行了《文學改良刍議》裡面的八個條件;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這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

    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

    音節一層,也受很大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