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集》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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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說: ……詩中“言棹輕楫”之言字及“載笑載言”之載字,皆系死字。

    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兩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

    (七月十六日) 不料這幾句話觸怒了一位旁觀的朋友。

    那時梅觐莊在绮色佳過夏,見了我給叔永的信,他寫信來痛駁我道: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

    ……夫文字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

    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

    ……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

    因其向未經美術家鍛煉,徒诿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

    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為創獲,異矣。

    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選擇,教育,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伧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

     甚至非洲黑蠻,南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

     至于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

    ……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

    ……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 觐莊這封信不但完全誤解我的主張,并且說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故我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遊戲詩答他。

    這首詩雖是遊戲詩,也有幾段莊重的議論。

    如第二段說: 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并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古人懸梁,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嘗不妙? 至于古人乘輿,今人坐轎;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又如第五段說: 今我苦口哓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活潑潑的白話,拿來鍛煉,拿來琢磨,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嚣俄,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這一段全是後來用白話作實地試驗的意思。

     這首白話遊戲詩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朋友遊戲,一半是有意試做白話詩。

    不料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

    觐莊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人之命者。

    足下誠豪健哉!蓋今之西洋詩界,若足下之張革命旗者,亦數見不鮮。

    最著者有所謂Futurism,Imagism,FreeVerse,及各種DecadentmovementsinLiteratureandinArts.大約皆足下俗語詩之流亞,皆喜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号召徒衆,以眩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信尾又有兩段添入的話: 文章體裁不同。

    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

    今之歐美狂瀾橫流,所謂“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

    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

    (七月二十四日) 這封信頗使我不心服,因為我主張的文學革命,隻是就中國今日文學的現狀立論;和歐美的文學新潮流并沒有關系;有時借鏡于西洋文學史也不過舉出三四百年前歐洲各國産生“國語的文學”的曆史,因為中國今日國語文學的需要很像歐洲當日的情形,我們研究他們的成績,也許使我們減少一點守舊性,增添一點勇氣。

    觐莊硬派我一個“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叔永來信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是也。

    ……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

    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烏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争而已。

    吾嘗默省吾國今日文日文學界,即以詩論,其老者,如鄭蘇盦、陳伯嚴輩,其人頭腦已死,隻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

    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濫委瑣,亦去文學千裡而遙。

    曠觀國内,如吾侪欲以文學自命者,舍自倡一種高美芳潔之文學,更無吾侪側身之地。

    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荊棘之中哉?……唯以此(白話)作詩,則仆期期以為不可。

    ……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将令吾國作詩者皆高腔調,而陶謝李杜之流,将永不複見于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 觐莊說,“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