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寫作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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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窗淨幾,惠風和暢——是時也,作文佳、作畫佳、作詩佳,作題跋佳,寫尺牍佳。

     凡所謂個性,包括一人之體格、神經理智、情感、學問、見解、經驗、閱曆、好惡、癖嗜,極其錯綜複雜。

    先天定基派别,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義,或優柔寡斷,或多病多愁,雖父母師傅之教訓,不能易其骨子絲毫。

    又由後天之經曆學問,所見所聞,的确感動其靈知者,集于一身,化而為種種成見、怪癖、态度、信仰。

    其經曆來源不一,故意見好惡亦自相矛盾,或怕獵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貓。

    故個性之心理學成為最複雜之心理學。

     性靈派主張自抒胸臆,發揮己見,有真喜、有真惡、有奇嗜、有奇忌,悉數出之,即使瑕瑜并見,亦所不顧,即使為世俗所笑,亦所不顧,即使觸犯先哲,亦所不顧。

     性靈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個别之段,于全段取其最個别之句,于造句取其個别之辭。

    于寫景寫情寫事,取其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

    此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信筆直書,便是文學,舍此皆非文學。

     紅樓夢中林黛玉謂“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亦是性靈派也。

     性靈派又因傾重實見,每每看不起辭藻虛飾,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暢所欲言,不複計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辭達而已”為正宗。

     文學之美不外是辭達而已。

     此派之流弊在文字上易流于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于怪妄(金聖歎),譏諷先哲(李卓吾),而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進步終賴性靈文人有此氣魄,抒發胸襟,為之别開生面也,否則陳陳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國思想陷于抄襲模仿停滞,而終至于死亡。

     古來文學有聖賢而無我,故死;性靈文學有我而無聖賢,故生。

     惟在真正性靈派文人,因不肯以議論之偏頗怪妄驚人。

    苟胸中确見如此,雖孔孟與我雷同,亦不故為趨避;苟胸中不以為然,千金不可易之,聖賢不可改之。

     真正之文學不外是一種對宇宙及人生之驚奇感覺。

     宇宙之生滅甚奇,人情之變幻甚奇,文句之出沒甚奇,誠而取之,自成奇文,無所用于怪妄吊詭也。

    實則奇文一點不奇,特世人順口接屁者太多,稍稍不肯人雲亦雲而自抒己見者,乃不免被庸人驚詫而已。

     性靈派之批評家愛作者的缺點。

    性靈派之作家反對模拟古今文人,亦反對文學之格套與定律。

    袁氏兄弟相信:“信腕信口,皆成律度。

    ”又主張文學之要素為真。

    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于韻趣。

    袁子才相信文章中無所謂筆法。

    黃山谷相信文章的詞句與形式偶然而生,如蟲在木頭上齧成之洞孔。

     五、閑話筆調 閑适筆調之作者以西文所謂“衣不扣鈕之心境”(unbuttonedmed)說話,瑕疵俱存,故自有其吸人之媚态。

     作者與讀者之關系不應如莊嚴之墊師對其生徒,而應如親熱故義。

    如是文章始能親切有味。

     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為好作家。

     吾愛撤謊者甚于談真理者,愛輕率之撒謊者甚于慎重之撒謊者,因其輕率乃他喜愛的讀者之表現也。

     吾信任輕率之傻子而猜疑律師。

     輕經之傻子乃國家最好之外交家。

    他能得民心。

     吾理想中之好雜志為半月刊,集健談好友幾人,半月一次,密室閑談。

     讀者聽其閑談兩小時,如與人一夕暢談,談後卷被而卧,明日起來,仍舊辦公抄賬,做校長出通告,自覺精神百倍,昨晚談話滋味猶在齒頰間。

     世有大飯店,備人盛宴,亦有小酒樓,供人随意小酌。

    吾輩隻望與三數友人小酌,不願赴貴人盛宴,以其少拘牽故也,然吾輩或在小酒樓上大啖大嚼,言笑自若,傾杯倒懷之樂,他人皆不識也。

     世上有富麗園府,京有山中小築,雖或名為精舍,旨趣與朱門綠扉婢仆環列者固已大異。

    人其定,不聞忠犬唁唁之聲,不見司阍勢利之色,出其門,亦不看見不幹淨之石獅子。

    惟如憺漪子所雲:“譬如周、程、張、朱輩拱揖列希于伏羲氏之門,忽有曼情、子瞻,不衫不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