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寫作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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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闼而入,相與抵掌諧谑,門外漢或噴噴驚怪,而諸君子必相視莫逆也。

    ” 六、何謂美? 近來“作文講話”。

    “文章作法”之書頗多。

    原來文彩文理之為物,以奇變為貴,以得真為主,得真則奇變,奇變則文彩自生,猶如潭壑溪澗未嘗準以營造法尺,而極幽深峭拔之氣,遠勝于運糧河,文章豈可以作法示人哉! 天有星象,天之文也;名山大川,地之文也;風吹雲變而錦霞生,霜降葉落而秋色變。

    夫以星球連轉,棋列錯布,豈為吾地上之賞鑒,而天狗牛郎,皆于大意中得之。

    地層伸縮,翻山倒海,豈為吾五嶽之祭祀,而太華昆侖,澎湃而來,玉女仙童,聳然環立,供吾賞覽,亦天工之落筆成趣耳。

    以無心出岫之寒雲,遭嶺上狂風之叱咤,豈尚能為衣裳着想,留意世人顧盼?然鱗章鲛绡,如綿如織,蒼狗吼獅,龍翔鳳舞,卻有大好文章。

    以飽受炎涼之林樹,受凝霜白露之摧殘,正欲收拾英華,斂氣屏息,豈複有心粉黛為古道人照顔色?而凄凄肅肅,冷冷清清,竟亦勝于摩诘南宮。

     推而至一切自然生物,皆有其文,皆有其美。

    枯藤美于右軍帖,懸岩美于猛龍碑,是以知物之文,物之性也,得盡其性,斯得其文以表之。

    故曰,文者内也,非外也。

    馬蹄便于捷走,虎爪便于搏擊,鶴胫便于涉水,熊掌便于履冰,彼馬虎熊鶴,豈能盡及肥瘦停勻,長短合度,特所以适其用而取其勢耳。

    然自吾觀之,馬蹄也、虎爪也、鶴胫也、熊掌也、或肉豐力沉,“顔”筋“柳”骨,或脈絡流利,清勁挺拔,或根節分明,反呈奇氣。

    他如象蹄如隸意,獅有飛白,鬥蛇成奇草,遊龍作秦簧,牛足似八分,麂鹿如小楷,天下書法,粲然大備,奇矣奇矣。

    所謂得其用,取其勢,而體自至。

    作文亦如是耳。

     勢至必不可抑,勢不至必不可展;故其辭措取義,皆一片大自然,渾渾噩噩,而奇文奧理亦皆于無意中得之。

    蓋勢者動之美,非靜之美也。

    故凡天下生物動者皆有其勢,皆有其美,皆有其氣,皆有其文。

     談唯美派 所謂唯美派,就是所謂“為藝術而藝術”,這唯美派的是假的,所以我不把他算為真正一派。

    西洋穿紅背心紅褲子之文人,便屬此類,我看不出為藝術而藝術有什麼道理,雖然也不與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的人意見相同,不主張唯有宣傳主義的文學,才是文學。

     世人常說有兩種藝術,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人生而藝術,我卻以為隻有兩種,一為為藝術而藝術,一為為飯碗而藝術。

    不管你存意為人生不為人生,藝術總跳不出人生的。

    文學凡是真的,都是反映人生,以人生為題材。

    要緊是成藝術不成藝術,成文學不成文學。

    要緊不是阿Q時代過去未過去,而是阿Q寫得活靈活現不,寫得活靈活現,就是反映人生。

    金瓶梅你說是淫書,但是金瓶梅寫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時代的市井無賴及土豪劣紳,先别說他是諷刺非諷刺,但先能人你的心,而成一種力量。

    白居易是為人生而文學者,他看不起嘲風雪,弄花草的詩文,他自評自己的詩,以諷谕詩及閑适詩為上,且不滿意世俗之賞識他的雜律詩、長恨歌。

    諷谕詩,你說是為人生而藝術是好的,但是他的閑适詩,你以為是消沉放逸,但何嘗不是怡養性情有關人生之作,哀思為人生之一部,怡樂亦人生之一部。

    白居易有諷谕詩,沒有閑适詩,就不成其為白居易。

     因為凡文學都反映人生,所以若是真藝術都可以說是反映人生,雖然并不一定呐喊,所以隻有真藝術與假藝術之别,就是為藝術而藝術,及為飯碗而藝術。

    比方照相,有人為照相而照相,有人是為飯碗而照相。

    為照相而照相是素人,是真得照相之趣,為飯碗而照相,是照相家,是照他人的老婆的相來養自己的老婆。

    文人走上這路,就未免常要為飯碗而文學,而結果力不從心,隻有産生假文學。

    今天吃甲派的飯,就罵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飯,就罵甲派,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上陳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

    這樣的文人,無論你如何開口救國,閉口大衆,面孔如何莊嚴,筆下如何心惡幽默,必使文風日趨于卑下,在救國之喊聲中,自己已暴露亡國奴之窮相來。

    文風卑鄙,文風虛僞,這是真正亡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