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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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卻總是朝着企業上的利害關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視着。

     此時王和甫摸着他的兩撇細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點頭;看見吳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雲山的詢問,王和甫就說: “雲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來拉了他們去罷?——這倒不必過慮。

    兄弟本來以為周仲偉和陳君宜兩位是買辦出身,手面總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攏,後來荪甫兄說明白了,才知道他們兩位隻有一塊空招牌。

    我們不論是辦個銀行,或是别的什麼,總是實事求是,不能幹買空賣空的勾當。

    ——哎,荪翁,你說對不對?” “得了!我就服從多數。

    ——孫吉翁有一個草案在這裡,就提出來好麼?” 唐雲山又是搶着說,眼光在吳王二人臉上兜一個圈子,就打開他的文書皮包,取出一個大封套來。

     這所謂“草案”隻是一張紙,短短幾行字,包含着三個要點:一,資本五百萬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幾種新企業的計畫——紡織業,長途汽車,礦山,應用化學工業;三,幾種已成企業的救濟——某絲廠,綢廠,輪船局,等等:這都是他們上次商量時已經談過了的,現在不過由孫吉人寫成書面罷了。

     吳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從那紙上聳起了偉大憧憬的機構來:高大的煙囪如林,在吐着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

    他不由得微微笑了。

    而他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

    富有實際經驗的他很知道事業起點不妨小,可是計畫中的規模不能不大。

    三四年前他熱心于發展故鄉的時候,也是取了這樣的政策。

    那時,他打算以一個發電廠為基礎,建築起“雙橋王國”來。

    他亦未始沒有相當成就,但是僅僅十萬人口的雙橋鎮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這計畫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麼想着的吳荪甫,便覺得雙橋鎮的失陷不算得怎樣一回了不起的打擊了,他興奮得臉上的疱又一個一個冒着熱氣,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發言,不料唐雲山又說出幾句古怪的話來: “剛才不是說過不去招呼朱吟秋他們麼?然而‘草案’上的‘救濟’項下卻又列入了他們三個人的廠,這中間豈不是有點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過想到了就總要問。

    ” 唐雲山放低了聲音,頗有幾分鬼鬼祟祟的神氣;似乎他雖則不盡明白此中奧妙,卻也有幾分覺得了。

     吳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來了。

    他們對看了一眼,又望着唐雲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實的臉孔。

    唐雲山自己就放聲大笑。

    他估量來未必能夠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轉變談話的方向,鄭重地從桌上拿起那份“草案”來,希望從這中間找出發言的資料。

     但是吳荪甫卻一手搶了那“草案”去,對唐雲山說: “雲山,你這一問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來我們的銀行或是什麼,要請你出面做經理的,凡事你總得都有點門路,——我們不主張朱吟秋他們加入我們的公司,為的他們沒有實力,加進來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幫助我們的公司發達。

    可是他們的企業到底是中國人的工業,現在他們維持不下,難免要弄到關門大吉,那也是中國工業的損失,如果他們竟盤給外國人,那麼外國工業在中國的勢力便增加一分,對于中國工業更加不利了。

    所以為中國工業前途計,我們還是要‘救濟’他們!凡是這份‘草案’上開列的打算加以‘救濟’的幾項企業,都是遵照這個宗旨定了下來的。

    ” 劃然停止了,吳荪甫“義形于色”地舉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邊上猛擊一下。

    他這一番話,又懇切,又明晰,倒使得唐雲山感覺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為中間有幾分奧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

    不獨唐雲山,就是笑容不離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肅然。

    他心裡佩服吳荪甫的調度真不錯,同時忍不住也來發表一些公忠愛國的意見: “對呀!三爺的話,真是救國名言!中國辦實業算來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時代李鴻章,張之洞一班人官辦的實業不算,其餘商辦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績在哪兒呀?還不是為的辦理不善,虧本停歇,結局多半跑到洋商手裡去了。

    ——雲翁,你要知道,一種企業放在不會經營的冤大頭手裡,是真可惜又可歎!對于他個人,對于國家,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

    末了,徒然便宜洋商。

    所以我們的公司在這上頭一定不能夠含糊,——哪怕是至親好友,我們還是勸他少招些煩惱,幹幹脆脆讓給有本事的人去幹多麼好!” 王和甫的話還沒完,唐雲山早又哈哈大笑起來了;他畢竟是聰敏人,現在是什麼都理會過來了。

     于是他們三位接着便讨論到“草案”上計畫着的幾種新企業。

    現在,唐雲山不但不複是“外行”,而且幾乎有幾分“專家”的氣概了。

    他接連把孫總理遺著《建國方略》中“實力建設”的文字背誦了好幾段;他說:現在的軍事一結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馬上會實現,那麼孫總理所昭示的“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們這公司預拟的投資地點應該是鄰近“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的沿線。

    他一面說,一面又打開他的文書皮包,掏出一張地圖來,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好些黑點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釋,末後他好像已經辦完了一樁大事似的松一口氣,對着王吳兩位企業家說: “贊成麼?孫吉翁是很以為然的。

    回頭我還可以就照我這番話作成書面的詳細計畫,将來銀行開辦,動手招股的時候,就跟招股廣告一同登載,豈不是好!” 王和甫沒有什麼不贊成,但也沒有直捷表示,隻把眼光釘在吳荪甫臉上,等待這位足智多謀而又有決斷的“三爺”先來表示意見。

     然而真奇怪。

    向來是氣魄不凡,動辄大刀闊斧的吳荪甫此時卻沉着臉兒沉吟了。

    在他的眼光中,似乎“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頗有海上三神山之概。

    他是理想的,同時也是實際的;他相信凡事必須有大規模的計劃作為開始的草案,和終極的标幟,但如果這大規模計畫本身是建築在空虛的又一大規模計畫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于笑起來說: “好!可以贊成的。

    大招牌也要一個。

    可是,我們把計畫分做兩部分罷:雲山說的是對外的,公開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我們最終的目标。

    至于孫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對内的,不公開的一部分,我們在最近将來就要着手去辦的。

    這麼,我們公司眼前既有事業好做,将來‘東方大港’之類完成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就更多了。

    王和翁,你說怎樣?” “妙極了!三爺的劃算決不會錯到哪裡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悅誠服地滿口贊成着。

     此時當差高升忽然跑進來,在吳荪甫的耳朵邊說了幾句。

    大家看見荪甫臉上的肌肉似乎一跳。

    随即荪甫站起來很匆忙地對王和甫,唐雲山兩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廳裡的兩位暫時毫無動作。

    隻有唐雲山的秃頂,閃閃地放着油光,還有他抽香煙噴出來的成圈兒的白煙,像魚吐泡沫似的一個一個從他嘴裡出來往上騰。

    俄而他把半截香煙往煙灰盤裡一丢,自言自語地說: “資本五百萬,暫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萬光景;那,那,夠辦些什麼事呀。

    ”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

    王和甫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得,閉了眼睛在那裡養神,但也許在那裡盤算什麼。

    雲山又拿過那張“草案”來看,數一數上面預拟的新企業計畫,竟有五項之多,而且有重工業在内,便是他這“外行”看來,也覺得五百萬資本無論如何不夠,更不用說隻有一百五十萬了。

    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來: “呀,呀!這裡一個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來詳細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驚,睜開眼來,看見唐雲山那種嚴重的神氣,忍不住笑了。

    但是最善于放聲大笑的唐雲山此時卻不笑。

    他隻是一疊聲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萬夠麼?” 恰好吳荪甫也回來了。

    一眼看見了唐雲山的神氣,——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銅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項上,又聽得他連聲嚷着“五百萬夠麼?”吳荪甫就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為剛才竹齋來的電話報告公債市場形勢不很樂觀,心頭在發悶,便由着唐雲山在那裡幹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就很簡單地解釋給唐雲山聽: “雲翁,事情是一步一步來的,這幾項新企業,并非同時開辦——” “那麼,為什麼前天我們已經談到了立刻要去部裡領執照呢?” 唐雲山打斷了王和甫的解釋,眼睛望着吳荪甫。

     “先領了執照就好比我們上戲園子先定了座位。

    ” 回答的還是王和甫,似乎對于唐雲山的“太外行”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