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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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煩了。

     “再說句老實話,我們公司成立了以後,第一樁事情還不是辦‘新’的,而是‘救濟’那些搖搖欲倒的‘舊’企業。

    不過新座兒也是不能不趕早預定呀。

    ” 吳荪甫也說話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張椅子裡。

    然而唐雲山立刻又來了反問: “不錯,救濟!如果人家不願受我們的‘救濟’呢?豈不是一百五十萬的資本也會呆起來?” “一定要他們不得不願!” 吳荪甫斷然說,臉上浮起了獰笑了。

     “雲翁!銀子總是活的。

    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上去,區區一百五十萬夠什麼!” “可不是!既然我們的公司是一個金融機關,做‘公債套利’也是業務之一。

    ” 吳荪甫又接上來将王和甫的話加以合理的解釋。

    這可把唐雲山愈弄愈糊塗了。

    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頭頂,對吳王兩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認了自己的“外行”,但心裡總感得他們的話離本題愈遠。

     這時大客廳的門開了,當差高升側着身體站在門外,跟着就有一個人昂然進來,卻原來正是孫吉人,滿臉的紅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

    唐雲山首先看見,就跳起來喊道: “吉翁,——你來得正好!我幹不了!這代表的職務就此交卸!” 孫吉人倒吃了一驚,以為事情有了意外的變化;但是吳荪甫他們卻哈哈大笑,迎前來和孫吉人寒暄,告訴他已經商量得大緻就緒,隻等決定日子動手開辦。

     “吉翁不是分身不開麼?怎麼又居然趕來了?” “原是有一個朋友約去談點不相幹的小事情,真碰巧,無意中找得我們公司的線索了——” 孫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張搖椅裡坐了,一面又搖着他的細長脖子很得意地轉過臉去說: “荪翁,你猜是什麼線索?我們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這是一個不小的沖動!大家臉上都有喜色,卻是誰也不開口,都把詢問的眼光射住了孫吉人。

     “開銀行要等财政部批準,日子遷延;用什麼銀團的名義罷,有些營業又不能做;現在我得的線索是有一家現成的信托公司情願和我們合作——說是合作,實在是我們抓權!我抽空跑來,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麼辦?大家都覺得這條路還可以走的話,我們就議定了條款,向對方提出。

    ” 孫吉人還是慢吞吞地說,但他的小腦袋卻愈晃愈快。

     于是交錯的追問,回答,考慮,籌劃,都紛紛起來,空氣是比前不同的熱鬧而又緊張了。

    吳荪甫雖然對于一星期内就得繳付資本二十萬元一款略覺為難——他最近因為參加趙伯韬那個做多頭公債的秘密組織,已經在往來各銀行錢莊上,調動了将近一百萬,而家鄉的事變究竟有多少損失,現在又還沒有分曉,因此在銀錢上,他也漸漸感得“兜不轉”了,可是他到底毅然決然同意了孫吉人他們的主張: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條件後,他們三個後台老闆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繳付二十萬,以便立刻動手大幹。

     他們又決定了第一筆生意是放款“救濟”朱吟秋和陳君宜兩位企業家。

     “孫吉翁就和那邊信托公司方面切實交涉!這件事隻好請吉翁偏勞了。

    ” 吳荪甫很興奮地說,抱着必勝的自信,像一個大将軍在決戰的前夕。

     “那麼,我們不再招股了麼?” 唐雲山在最後又這麼問一句,滿臉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個聲音同時很堅決地回答。

     唐雲山勉強笑了一笑,心裡卻感得有點掃興;他那篇實業大計的好文章光景是沒有機會在報紙上露臉了。

    但這隻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興地有說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後,吳荪甫躊躇滿志地在大客廳上踱了一會兒。

    此時已有十點鐘,正是他照例要到廠裡去辦公的時間。

    他先到書房裡拟好兩個電報稿子,一個給縣政府,一個也由縣裡“探投”費小胡子,便按電鈴喚當差高升進來吩咐道: “回頭姑老爺有電話來,你就請他轉接廠裡。

    ——兩個電報派李貴去打。

    ——汽車!” “是!——老爺上廠裡去麼?廠裡一個姓屠的來了好半天了,現在還等在号房裡。

    老爺見他呢不見?” 吳荪甫這才記起叫這屠維嶽來問話,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讓他白等了一個黃昏,此回卻又碰到有事。

    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興似的說道: “叫他進來!” 高升奉命去了。

    吳荪甫坐在那裡,一面翻閱廠中職員的花名冊,一面試要想想那屠維嶽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模糊得很。

    廠裡的小職員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個人都記得很清楚。

    他漸漸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廠裡去開導女工們的情形,還有莫幹丞的各種報告——一切都顯得順利,再用點手段,大概一場風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頭開朗起來了,所以當那個屠維嶽進來的時候,他的常常嚴肅的紫臉上竟有一點笑影。

     “你就是屠維嶽麼?” 吳荪甫略欠着身體問,一對尖利的眼光在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

    屠維嶽鞠躬,卻不說話;他毫沒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吳荪甫;他站在那裡的姿勢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淨而精神飽滿的臉兒上一點表情也不流露,隻有他的一雙眼睛卻隐隐地閃着很自然而機警的光芒。

     “你到廠裡幾年了?” “兩年又十天。

    ” 屠維嶽很鎮靜很确實地回答。

    尤其是這“确實”,引起了吳荪甫心裡的贊許。

     “你是哪裡人?” “和三先生是同鄉。

    ” “哦——也是雙橋鎮麼?誰是你的保人?” “我沒有保人!” 吳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開桌子上那本職員名冊,可是屠維嶽接着又說下去: “也許三先生還記得,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的一封信來的。

    以後就派我在廠裡帳房間辦庶務,直到現在,沒有對我說過要保人。

    ” 吳荪甫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

    他終于記起來了:這屠維嶽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的“人才”,并且這位屠維嶽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

    對于父親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間把屠維嶽剛才給與他的好印象一變而為憎惡。

    他的臉放下來了,他的問話就直轉到叫這個青年職員來談話的本題: “我這裡有報告,是你洩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消息,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錯。

    我說過不久要減削工錢的話。

    ” “嘿!你這樣喜歡多嘴!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則!” “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則》上并沒有這一項的規定!” 屠維嶽回答,一點畏懼的意思都沒有,很鎮靜很自然地看着吳荪甫的生氣的臉孔。

     吳荪甫獰起眼睛看了屠維嶽一會兒。

    屠維嶽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裡,竟沒有絲毫局促不安的神氣。

    能夠抵擋吳荪甫那樣尖利獰視的職員,在吳荪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詫異。

    他喜歡這樣鎮靜膽大的年青人,他的臉色便放平了一些。

    他轉了口氣說: “無論如何,你是不應該說的。

    你看你就闖了禍!” “我不能承認。

    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

    況且,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一定要爆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們也已經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絲不少,現在正要趕缫交貨,她們便想乘這機會有點動作,占點便宜。

    ” 吳荪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咬着牙齒喊道: “什麼!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絲?工人們連這個都知道了麼?也是你說的麼?” “是的!工人們從别處聽了來,再來問我的時候,我不能說謊話。

    三先生自然知道說謊的人是靠不住的!” 吳荪甫怒叫一聲,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來: “你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維嶽不回答,微笑着鞠躬,還是很自然,很鎮靜。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買人心!” “三先生,請你不要把個人的私事牽進去!” 屠維嶽很鎮定而且倔強地說,他的機警的眼光現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吳荪甫的面孔。

     吳荪甫的臉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現在是冷冷的堅定的,卻是比生氣咆哮的時候更可怖。

    從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嶽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樣的結果,然而他并不懼怕。

    他是聰明能幹,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

    “敬業樂業”的心思,他未始沒有;但強要他學莫幹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闆的歡心,那他就不能。

    他微笑地站着,鎮靜地等候吳荪甫的最後措置。

     死樣的沉默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