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關燈
,他的聲音,他的說法,可真别緻,另有個味兒!我還沒想起怎麼回答,他可又說啦:‘我叫牛又生。

    ’你就說,天使有多麼靈!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師,真正的美國人!一聽說他是牧師,我趕緊說:‘牛大牧師,我有罪呀!’這是點真學問!你記住,牧師專收有罪的人,正好象買破爛的專收碎銅爛鐵。

    牛牧師高興極了,親親熱熱地把我拉進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

    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

    他為我禱告,我也學着禱告。

    他叫我入查經班,白送給我一本《聖經》,還給了我兩吊錢!” “大哥!你忘了咱們是大清國的人嗎?餓死,我不能去巴結洋鬼子!”多老二斬釘截鐵地說。

     “大清國?哈哈!”多老大冷笑着:“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 “說的好!”多老二真急了。

    “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别怪我不準你再進我的門!” “你敢!我是你哥哥,親哥哥!我高興幾時來就幾時來!”多老大氣哼哼地走出去。

     一個比别的民族都高着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

    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因而他幹什麼都應當邀得原諒。

    他入洋教根本不是為信仰什麼,而是對社會的一種挑戰。

    他仿佛是說:誰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給你們個蒼蠅吃①。

    他也沒有把信洋教看成長遠之計;多咱洋教不靈了,他會退出來,改信白蓮教,假若白蓮教能夠給他兩頓飯吃。

    思索了兩天,他去告訴牛牧師,決定領洗入教,改邪歸正。

     教堂裡還有位中國牧師,很不高興收多大爺這樣的人作教徒。

    可是,他不便說什麼,因為他怕被牛牧師問倒:教會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誰呢?況且,教會是洋人辦的,經費是由外國來的,他何必主張什麼呢?自從他當上牧師那天起,他就決定毫無保留地把真話都禀明上帝,而把假話告訴牛牧師。

    不管牛牧師說什麼,他總點頭,心裡可是說:“你犯錯誤,你入地獄!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師在國内就傳過道,因為幹别的都不行。

    他聽說地球上有個中國,可是與他毫無關聯,因而也就不在話下。

    自從他的舅舅從中國回來,他開始對中國發生了興趣。

    他的舅舅在年輕的時候偷過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隻耳朵,所以逃到中國去,賣賣鴉片什麼的,發了不小的财。

    發财還鄉之後,親友們,就是原來管他叫流氓的親友們,不約而同地稱他為中國通。

    在他的面前,他們一緻地避免說“耳朵”這個詞兒,并且都得到了啟發——混到山窮水盡,便上中國去發财,不必考慮有一隻、還是兩隻耳朵。

    牛牧師也非例外。

    他的生活相當困難,到聖誕節都不一定能夠吃上一頓烤火雞。

    舅舅指給他一條明路:“該到中國去!在這兒,你連在聖誕節都吃不上烤火雞;到那兒,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雞,大雞蛋!在這兒,你永遠雇不起仆人;到那兒,你可以起碼用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師就決定到中國來。

    作了應有的準備,一來二去,他就來到了北京。

    舅舅果然說對了:他有了自己獨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兩個仆人;雞和雞蛋是那麼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過一次聖誕節。

    他開始發胖。

     對于工作,他不大熱心,可又不敢太不熱心。

    他想發财,而傳教畢竟與販賣鴉片有所不同。

    他沒法兒全心全意地去工作。

    可是,他又準知道,若是一點成績作不出來,他就會失去剛剛長出來的那一身肉。

    因此,在工作上,他總是忽冷忽熱,有冬有夏。

    在多老大遇見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領到上帝面前來,作出成績。

    在這種時候,他羨慕天主教的神甫們。

    天主教的條件好,勢力厚,神甫們可以用錢收買教徒,用勢力庇護教徒,甚至修建堡壘,藏有槍炮。

    神甫們幾乎全象些小皇帝。

    他,一個基督教的牧師,沒有那麼大的威風。

    想到這裡,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話來:“對中國人,别給他一點好顔色!你越厲害,他們越聽話!”好,他雖然不是天主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師,代表着上帝!于是,在他講道的時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而非的北京話,在講壇上大喊大叫:地獄,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頂棚上往下掉塵土。

    這樣發洩一陣,他覺得痛快了一些,沒有發了财,可是發了威,也是一種勝利。

     對那些借着教會的力量,混上洋事,家業逐漸興旺起來的教友,他有些反感。

    他們一得到好處,就不大熱心作禮拜來了。

    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們,因為在聖誕節給他送來值錢的禮物的正是他們。

    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麼強,而人品很好。

    他們到時候就來禮拜,而不巴結牧師。

    牛牧師以為這種人,按照他舅舅對中國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準,所以在喊地獄的時候,他總看着他們——你們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獄!下地獄!他最喜愛的是多老大這類的人。

    他們合乎标準:窮,沒有一點架子,見了他便牧師長,牧師短,叫得震心。

    跟他們在一道,他覺得自己多少象個小皇帝了。

    他的身量本來不算很矮,可是因為近來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發展越圓,也就顯着矮了一些。

    他的黃頭發不多,黃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興:生活在中國,黃顔色多了,對他不利。

    他的笑法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擠,好象嗓子上紮着一根魚刺。

    每逢遇到教友們,他必先咔咔幾下,象大人見着個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樣。

     不論是在講壇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

    他沒有什麼學問,也不需要學問。

    他覺得隻憑自己來自美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