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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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當受到尊敬。

    他是天生的應受尊敬的人,連上帝都得怕他三分。

    因此,他最讨厭那些正派的教友。

    當他們告訴他,或在神氣上表示出:中國是有古老文化的國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絲綢,和紙、茶等等送給全人類,他便趕緊提出輪船、火車,把磁器什麼的都打碎,而後勝利地咔咔幾聲。

    及至他們表示中國也有過嶽飛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隻眨眨眼,因為根本不曉得他們是誰。

    後來,他打聽明白了他們是誰,他便自動地,嚴肅地,提起他們來:你們的嶽飛和文天祥有什麼用呢?你們都是罪人,隻是上帝能拯救你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便紅起來,手心裡出了汗。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那樣激動,隻覺得這樣臉紅脖子粗的才舒服,才對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遠不提嶽飛和文天祥。

    人家多老大冬夏長青地用一塊破藍布包看《聖經》,夾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師看見。

    而後,他進一步,退兩步地在牧師前面擺動,直到牧師咔咔了兩聲,他才畢恭畢敬地打開《聖經》,雙手捧着,前去請教。

    這樣一來,明知自己沒有學問的牛牧師,忽然變成有學問的人了。

     “牧師!”多老大恭敬而親熱地叫:“牧師!牛牧師,咱們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對!對!‘創世記’①上說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氣吹在他鼻内,人就成了生靈。

    ”牛牧師指着《聖經》說。

    “牧師!牛牧師!那麼,土怎麼變成了肉呢?”多大爺裝傻充愣地問。

     “不是上帝将生氣吹在鼻子裡了嗎?” “對!牧師!對!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又怕想錯了!”多大爺把《舊約》的“曆代”翻開,交給牧師,而後背誦:“亞當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該南,該南生瑪勒列……”② “行啦!行啦!”牧師高興地勸阻。

    “你是真用了功!一個中國人記這些名字,不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記性好,第二還得舌頭靈!牧師,我還有個弄不清楚的事兒,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我是牧師!”多老大翻開“啟示錄”③。

    “牧師,我不懂,為什麼‘寶座中,和寶座四圍有四個活物,前後遍體都長滿了眼睛’?這是什麼活物呢?” “下面不是說:第一個活物象獅子,第二個活物象牛犢,第三個活物有臉象人,第四個活物象飛鷹嗎?” “是呀!是呀!可為什麼遍體長滿了眼睛呢?”“那,”牛牧師抓了抓稀疏的黃頭發。

    “那,‘啟示錄’是最難懂的。

    在我們國内,光說解釋‘啟示錄’的書就有幾大車,不,幾十大車!你呀,先念‘四福音書’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啟示錄’!”牛牧師虛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體。

     “對!對!”多老大連連點頭。

    在點頭之際,他又福至心靈地想出警句:“牧師,我可識字不多,您得幫助我!”他的确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無論怎麼說,他也比牛牧師多認識幾個漢字。

    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時候,他的腦子就會那麼快,嘴會那麼甜!他覺得自己是一朵剛吐蕊的鮮花,沒法兒不越開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師沒法子不拿出四吊錢來了。

    他馬上看出來:即使自己發不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來回國,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連多老大都求他幫助念《聖經》,漢語的《聖經》,他不是個漢學家,還是什麼呢?舅舅,曾經是偷牲口的流氓,現在不是被稱為中國通麼?接過四吊錢來,多老大拐彎抹角地說出:他不僅是個旗人,而且祖輩作過大官,戴過紅頂子。

     “嘔!有沒有王爺呢?”牛牧師極嚴肅地問。

    王爺、皇帝,甚至于一個子爵,對牛牧師來說,總有那麼不小的吸引力。

    他切盼教友中有那麼一兩位王爺或子爵的後裔,以便向國内打報告的時候,可以大書特書:兩位小王爺或子爵在我的手裡受了洗禮! “不記得有王爺。

    我可是的确記得,有兩位侯爺!”多老大運用想象,創造了新的家譜。

    是的,就連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錢而降低了身分。

    他若是侯爺的後代呢,那點錢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獻禮的了。

     “侯爺就夠大的了,不是嗎?”牛牧師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給他添了五百錢。

     多老大包好《聖經》,揣好四吊多錢,到離教堂至少有十裡地的地方,找了個大酒缸①。

    一進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

    多麼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鍋頭!坐在一個酒缸的旁邊,他幾乎要暈過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鍋頭來!鎮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幾個腌小螃蟹,半斤白幹。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暢了一些,他笑了出來: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飄飄然走出來,在門外精選了一塊豬頭肉,一對熏雞蛋,幾個白面火燒,自由自在地,連吃帶喝地,享受了一頓。

    用那塊破藍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點甜頭來以後,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

    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關錢糧似的,每月由教會發給他幾兩銀子,夠多麼好呢!他打聽了一下,這在基督教教會不易作到。

    這使他有點傷心,幾乎要責備自己,為什麼那樣冒失,不打聽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

    不!既來之則安之,他必須多動腦子,給自己打出一條活路來。

    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師的力量,到“美國府”去找點差事呢?剛剛想到這裡,他自己趕緊打了退堂鼓:不行,規規矩矩地去當差,他受不了!他願意在閑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象一位告老還鄉的宰相似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