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二姐提出具體的意見:“咱們多端點豆汁兒,少吃點硬的;多吃點小蔥拌豆腐,少吃點炒菜,不就能省下不少嗎?”“二妞,你是個明白孩子!”母親在愁苦之中得到一點兒安慰。

    “好吧,咱們多勒勒褲腰帶吧!你去,還是我去?”“您歇歇吧,我去!” 母親就把銅錢和錢票一組一組地分清楚,交給二姐,并且囑咐了又囑咐:“還給他們,馬上就回來!你雖然還梳着辮子,可也不小啦!見着便宜坊①的老王掌櫃,不準他再拉你的駱駝;告訴他:你是大姑娘啦!” “嗐,老王掌櫃快七十歲了,叫他拉拉也不要緊!”二姐笑着,緊緊握着那些錢,走了出去。

    所謂拉駱駝者,就是年歲大的人用中指與食指夾一夾孩子的鼻子,表示親熱。

     二姐走後,母親呆呆地看着炕上那一小堆兒錢,不知道怎麼花用,才能對付過這一個月去。

    以她的洗作本領和不怕勞苦的習慣,她常常想去向便宜坊老王掌櫃那樣的老朋友們說說,給她一點活計,得些收入,就不必一定非喝豆汁兒不可了。

    二姐也這麼想,而且她已經學的很不錯:下至衲鞋底襪底,上至紮花兒、釘鈕絆兒,都拿得起來。

    二姐還以為拉過她的駱駝的那些人,象王老掌櫃與羊肉床子上的金四把②叔叔,雖然是漢人與回族人,可是在感情上已然都不分彼此,給他們洗洗作作,并不見得降低了自己的身分。

    況且,大姐曾偷偷地告訴過她:金四把叔叔送給了大姐的公公兩隻大綿羊,就居然補上了缺,每月領四兩銀子的錢糧。

    二姐聽了,感到十分驚異:金四叔?他是回族人哪!大姐說:是呀!千萬别喧嚷出去呀!叫上邊知道了,我公公準得丢官罷職!二姐沒敢去宣傳,大姐的公公于是也就沒有丢官罷職。

    有這個故事在二姐心裡,她就越覺得大夥兒都是一家人,誰都可以給誰幹點活兒,不必問誰是旗人,誰是漢人或回族人。

    她并且這麼推論:既是送綿羊可以得錢糧,若是贈送駱駝,說不定還能作王爺呢!到後來,我懂了點事的時候,我覺得二姐的想法十分合乎邏輯。

     可是,姑母絕對不許母親與二姐那麼辦。

    她不反對老王掌櫃與金四把,她跟他們,比起我們來,有更多的來往:在她招待客人的時候,她叫得起便宜坊的蘇式盒子;在過陰天①的時候,可以定買金四把的頭号大羊肚子或是燒羊脖子。

    我們沒有這種氣派與财力。

    她的大道理是:婦女賣苦力給人家作活、洗衣裳,是最不體面的事!“你們要是那麼幹,還跟三河縣的老媽子有什麼分别呢?”母親明知三河縣的老媽子是出于饑寒所迫,才進城來找點事作,并非天生來的就是老媽子,象皇上的女兒必是公主那樣。

    但是,她不敢對大姑子這麼說,隻笑了笑,就不再提起。

     在關饷發愁之際,母親若是已經知道,東家的姑娘過兩天出閣,西家的老姨娶兒媳婦,她就不知須喝多少沙壺熱茶。

    她不餓,隻覺得口中發燥。

    除了對姑母說話,她的臉上整天沒個笑容!可憐的母親! 我不知道母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

    我是她四十歲後生的“老”兒子。

    但是,從我一記事兒起,直到她去世,我總以為她在二三十歲的時節,必定和我大姐同樣俊秀。

    是,她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麼幹淨體面,倒仿佛她一點苦也沒受過似的。

    她的身量不高,可是因為舉止大方,并顯不出矮小。

    她的臉雖黃黃的,但不論是發着點光,還是暗淡一些,總是非常恬靜。

    有這個臉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亂看的眼珠兒,誰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氣,不會有一點壞心眼兒。

    乍一看,她仿佛沒有什麼力氣,及至看到她一氣就洗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難斷定:盡管她時常發愁,可決不肯推卸責任。

     是呀,在生我的第二天,雖然她是那麼疲倦虛弱,嘴唇還是白的,她可還是不肯不操心。

    她知道:平常她對别人家的紅白事向不缺禮,不管自己怎麼發愁為難。

    現在,她得了“老”兒子,親友怎能不來賀喜呢?大家來到,拿什麼招待呢?父親還沒下班兒,正月的錢糧還沒發放。

    向姑母求援吧,不好意思。

    跟二姐商議吧,一個小姑娘可有什麼主意呢。

    看一眼身旁的瘦弱的、幾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兒子,她無可如何地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