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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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的權利,其餘的人是凡能賒者必賒之。

    大姐夫說的好:反正錢糧下來就還錢,一點不丢人! 在門外的小販而外,母親隻和油鹽店、糧店,發生賒賬的關系。

    我們不懂吃飯館,我們與較大的鋪戶,如綢緞莊、首飾樓,同仁堂老藥鋪等等都沒有什麼貿易關系。

    我們每月必須請幾束高香,買一些茶葉末兒,香燭店與茶莊都講現錢交易;概不賒欠。

     雖然我們的賒賬範圍并不很大,可是這已足逐漸形成寅吃卯糧的傳統。

    這就是說:領到饷銀,便去還債。

    還了債,所餘無幾,就再去賒。

    假若出了意外的開銷,象獲得作娶親太太之類的榮譽,得了孫子或外孫子,還債的能力當然就減少,而虧空便越來越大。

    因此,即使關下銀子來,母親也不能有喜無憂。

     姑母經常出門:去玩牌、逛護國寺、串親戚、到招待女賓的曲藝與戲曲票房去聽清唱或彩排,非常活躍。

    她若是去賭錢,母親便須等到半夜。

    若是忽然下了雨或雪,她和二姐還得拿着雨傘去接。

    母親認為把大姑子伺候舒服了,不論自己吃多大的苦,也比把大姑子招翻了強的多。

    姑母鬧起脾氣來是變化萬端,神鬼難測的。

    假若她本是因嫌茶涼而鬧起來,鬧着鬧着就也許成為茶燙壞她的舌頭,而且把我們的全家,包括着大黃狗,都牽扯在内,都有意要燙她的嘴,使她沒法兒吃東西,餓死!這個蓄意謀殺的案件至少要鬧三四天! 與姑母相反,母親除了去參加婚喪大典,不大出門。

    她喜愛有條有理地在家裡幹活兒。

    她能洗能作,還會給孩子剃頭,給小媳婦們鉸臉——用絲線輕輕地勒去臉上的細毛兒,為是化裝後,臉上顯着特别光潤。

    可是,趕巧了,父親正去值班,而衙門放銀子,母親就須親自去領取。

    我家離衙門并不很遠,母親可還是顯出緊張,好象要到海南島去似的。

    領了銀子(越來分兩越小),她就手兒在街上兌換了現錢。

    那時候,山西人開的煙鋪、回教人開的蠟燭店,和銀号錢莊一樣,也兌換銀兩。

    母親是不喜歡算計一兩文錢的人,但是這點銀子關系着家中的“一月大計”,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堅決地多問幾家,希望多換幾百錢。

    有時候,在她問了兩家之後,恰好銀盤兒落了,她饒白跑了腿,還少換了幾百錢。

     拿着現錢回到家,她開始發愁。

    二姐趕緊給她倒上一碗茶——用小沙壺沏的茶葉末兒,老放在爐口旁邊保暖,茶汁很濃,有時候也有點香味。

    二姐可不敢說話,怕攪亂了母親的思路。

    她輕輕地出去,到門外去數牆垛上的雞爪圖案,詳細地記住,以備作母親制造預算的參考材料。

    母親喝了茶,脫了剛才上街穿的袍罩,盤腿坐在炕上。

    她抓些銅錢當算盤用,大點兒的代表一吊,小點的代表一百。

    她先核計該還多少債,口中念念有詞,手裡掂動着幾個銅錢,而後擺在左方。

    左方擺好,一看右方(過日子的錢)太少,就又輕輕地從左方撤下幾個錢,心想:對油鹽店多說幾句好話,也許可以少還幾個。

    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錢補還原位。

    不,她不喜歡低三下四地向債主求情;還!還清!剩多剩少,就是一個不剩,也比叫掌櫃的或大徒弟高聲申斥好的多。

    是呀,在太平天國、英法聯軍、甲午海戰等等風波之後,不但高鼻子的洋人越來越狂妄,看不起皇帝與旗兵,連油鹽店的山東人和錢鋪的出西人也對旗籍主顧們越來越不客氣了。

    他們竟敢瞪着包子大的眼睛挖苦、笑罵吃了東西不還錢的旗人,而且威脅從此不再記賬,連塊凍豆腐都須現錢交易!母親雖然不知道國事與天下事,可是深刻地了解這種變化。

    即使她和我的父親商議,他——負有保衛皇城重大責任的旗兵,也隻會慘笑一下,低聲地說:先還債吧!左方的錢碼比右方的多着許多!母親的鬓角也有了汗珠!她坐着發楞,左右為難。

    最後,二姐搭讪着說了話:“奶奶!還錢吧,心裡舒服!這個月,頭繩、錠兒粉、梳頭油,咱們都不用買!咱們娘兒倆多給竈王爺磕幾個頭,告訴他老人家:以後隻給他上一炷香,省點香火!” 母親歎了口氣:“唉!叫竈王爺受委屈,于心不忍哪!”“咱們也苦着點,竈王爺不是就不會挑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