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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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丈不養靛颏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鹞子和胡伯喇③,威風凜凜地去捕幾隻麻雀。

    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鹞子與胡伯喇,改為養鴿子。

    他的每隻鴿子都值那麼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

    他收藏的幾件鴿鈴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①出将入相——“出将”和“入相”是傳統戲劇舞台上的“上場門”和“下場門”,這裡借用“将”“相”,有盼成大器的意思。

     ②雜拌兒——各種果子做的果脯。

     ③胡伯喇——一種小而兇的鳥,喙長,利爪,飼養者多以其擒食麻雀為戲。

    北京土話,稱無所事事者為“玩鹞鷹子”,作者以這個細節寓刺遊手好閑。

     大姐夫需要雜拌兒。

    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紙糊成小高腳碟,以備把雜拌兒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輕巧地放在碟上,好象是為給他自己上供。

    一邊擺弄,一邊吃;往往小紙碟還沒都糊好,雜拌兒已經不見了;盡管是這樣,他也得到一種快感。

    雜拌兒吃完,他就設計糊燈籠,好在燈節懸挂起來。

    糊完春燈,他便動手糊風筝。

    這些小事情,他都極用心地去作;一兩天或好幾天,他逢人必說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在不斷的商讨中,往往得到啟發,他就從新設計,以期出奇制勝,有所創造。

    若是别人不願意聽,他便都說給我大姐,鬧得大姐腦子裡盡是春燈與風筝,以至耽誤了正事,招得婆婆鳴炮一百零八響! 他們玩耍,花錢,可就苦了我的大姐。

    在家庭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以資消遣。

    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台的時候,就歸罪于我的大姐,一緻進行讨伐。

    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之中也不敢不罵她。

    好嘛,什麼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

    因此,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種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聽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

    可憐的大姐! 大姐來到,立刻了解了一切。

    她馬上派二姐去請“姥姥”,也就是收生婆。

    并且告訴二姐,順腳兒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

    大姐婆家離我家不遠,隻有一裡多地。

    二姐飛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遞給大姐幾張老裕成錢鋪特為年節給賞與壓歲錢用的、上邊印着劉海戲金蟾的、嶄新的紅票子,每張實兌大錢兩吊。

    同時,她把弟婦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給大姐辦理,倘若發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負責。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時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兒子在院裡放花炮。

    今年,他們負債超過了往年的最高紀錄。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他們理應想一想怎麼還債,怎麼節省開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債主子們把門環子敲碎。

    沒有,他們沒有那麼想。

    大姐婆婆不知由哪裡找到一點錢,買了頭号的大糖瓜,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擺在竈王面前,并且瞪着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說幾句好話,别不三不四地順口開河,瞎扯!”兩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裡弄來一點錢,都買了鞭炮。

    老爺兒倆都脫了長袍。

    老頭兒換上一件舊狐皮馬褂,不系鈕扣,而用一條舊布褡包松攏着,十分潇灑。

    大姐夫呢,年輕火力壯,隻穿着小棉襖,直打噴嚏,而連說不冷。

    鞭聲先起,清脆緊張,一會兒便火花急濺,響成一片。

    兒子放單響的麻雷子,父親放雙響的二踢腳,間隔停勻,有闆有眼:噼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當!這樣放完一陣,父子相視微笑,都覺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應得到四鄰的熱情誇贊。

    不管二姐說什麼,中間都夾着麻雷子與二踢腳的巨響。

    于是,大姐的婆婆仿佛聽見了:親家母受了煤氣。

    “是嘛!”她以壓倒鞭炮的聲音告訴二姐:“你們窮人總是不懂得怎麼留神,大概其喜歡中煤毒!”她把“大概”總說成“大概其”,有個“其”字,顯着多些文采,說完,她就去換衣裳,要親自出馬,去搶救親家母的性命,大仁大義。

    佐領與骁騎校根本沒注意二姐說了什麼,專心一志地繼續放爆竹。

    即使聽明白了二姐的報告,他們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慮爆竹以外的問題。

     我生下來,母親昏了過去。

    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裡,二目圓睜,兩腮的毒氣肉袋一動一動地述說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

    姑母老練地點起蘭花煙,把老玉煙袋嘴兒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準備挑戰。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經據典地說。

     “生娃娃用不着偏方!”姑母開始進攻。

     “那也看誰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馬列開的時機。

     “誰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氣的偏方!”姑母從嘴角撤出烏木長煙袋,用煙鍋子指着客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禮後兵,以便進行殲滅戰。

    “中了煤氣就沒法兒生娃娃!” 在這激烈舌戰之際,大姐把我揣在懷裡,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

    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

    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麼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