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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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忘了詞兒。

    這樣丢了臉之後,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氣,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

    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制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越來越多,統統歸罪于他愛玩票,不務正業,鬧得沒結沒完。

    他一聲也不出,隻等到她喘氣的時候,他才用口學着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兒:“登根兒哩登登”。

    藝術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不過據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他們夫婦誰對誰不對,我自幼到而今一直還沒有弄清楚。

    那麼,書歸正傳,還說我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麼角落值班。

    男不拜月,女不祭竈①,自古為然。

    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

    全家竟自沒有人主持祭竈大典!姑母發了好幾陣脾氣。

    她在三天前就在英蘭齋滿漢饽饽鋪買了幾塊真正的關東糖。

    所謂真正的關東糖者就是塊兒小而比石頭還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門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種,不是攤子上賣的那種又泡又松,見熱氣就容易化了的低級貨。

    她還買了一斤什錦南糖。

    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來,放在陰涼的地方,不叫竈王爺與一切的人知道。

    她準備在大家祭完竈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頓頓地躺在被窩裡獨自享受,即使粘掉一半個門牙,也沒人曉得。

    可是,這個計劃必須在祭竈之後執行,以免叫竈王看見,招緻神譴。

    哼!全家居然沒有一個男人!她的怒氣不打一處來。

    我二姐是個忠厚老實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沒有克服困難的辦法。

    姑母越發脾氣,二姐心裡越慌,隻含着眼淚,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時地來到。

    大姐是個極漂亮的小媳婦: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颏象個白蓮花瓣似的。

    不管是穿上大紅緞子的氅衣,還是藍布旗袍,不管是梳着兩把頭,還是挽着旗髻,她總是那麼俏皮利落,令人心曠神怡。

    她的不寬的腰闆總挺得很直,亭亭玉立;在請蹲安的時候,直起直落,穩重而飄灑。

    隻有在發笑的時候,她的腰才彎下一點去,仿佛喘不過氣來,笑得那麼天真可憐。

    親戚、朋友,沒有不喜愛她的,包括着我的姑母。

    隻有大姐的婆婆認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并且時常譏诮:你爸爸不過是三兩銀子的馬甲①! 大姐婆婆的氣派是那麼大,講究是那麼多,對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極其嚴格。

    她總以為女仆都理當以身殉職,進門就累死。

    自從娶了兒媳婦,她幹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個小媳婦當作十個女仆使用。

    大姐的兩把頭往往好幾天不敢拆散,就那麼帶着那小牌樓似的家夥睡覺。

    梳頭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萬一婆婆已經起床,大聲地咳嗽着,而大姐還沒梳好了頭,過去請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須在天還沒亮就起來,上街給婆婆去買熱油條和馬蹄兒燒餅。

    大姐年輕,貪睡。

    可是,出閣之後,她練會把自己驚醒。

    醒了,她便輕輕地開開屋門,看看天上的三星。

    假若還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着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誤事。

    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潔衛生,全由大姐獨自包辦。

    她越努力,婆婆越給她添活兒,加緊訓練。

    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飲食,不輕易動一動。

    手越不動,眼與嘴就越活躍,她一看見兒媳婦的影子就下好幾道緊急命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須很好地設計,忙中要有計劃,以免發生混亂。

    出嫁了幾個月之後,她的眉心出現了兩條細而深的皺紋。

    這些委屈,她可不敢對丈夫說,怕挑起是非。

    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對母親說,怕母親傷心。

    當母親追問的時候,她也還是笑着說:沒事!真沒事!奶奶放心吧!(我們管母親叫作奶奶。

    )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訴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氣,一點就發火。

    可是,她并不拒絕姑母的小小的援助。

    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婦打扮得象朵鮮花似的,可又不肯給媳婦一點買胭脂,粉,梳頭油等等的零錢,所以姑母一問她要錢不要,大姐就沒法不低下頭去,表示口袋裡連一個小錢也沒有。

    姑母是不輕易發善心的,她之所以情願幫助大姐者是因為我們滿人都尊敬姑奶奶。

    她自己是老姑奶奶,當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壯自己的聲勢。

    況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幾吊錢就解決問題,姑母何必不大仁大義那麼一兩回呢。

    這個,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來,可是不便說什麼;娘家人理當貼補出了嫁的女兒,女兒本是賠錢貨嘛。

    在另一方面,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禮者,也在這裡找到一些說明。

     大姐這次回來,并不是因為她夢見了一條神龍或一隻猛虎落在母親懷裡,希望添個将來會“出将入相”①的小弟弟。

    快到年節,她還沒有新的绫絹花兒、胭脂宮粉,和一些雜拌兒②。

    這末一項,是為給她的丈夫的。

    大姐夫雖已成了家,并且是不會騎馬的骁騎校,可是在不少方面還象個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

    是的,他們老爺兒倆到時候就領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幹嗎注意天有多麼高,地有多麼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緻,考究,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