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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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台暖洞子②生産的碧綠的、尖上還帶着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着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

    這些,可隻是為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

    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既便宜又過瘾。

    不管怎麼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①骁騎校——“佐領”下面的小軍官。

    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

    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較小的世襲爵位。

    佐領——八旗兵制,以三百人為一“牛錄”(後增至四百人),統領“牛錄”的軍官,滿語叫做“牛錄額真”,漢譯“佐領”,是地位比較低的武官。

     ②暖洞子——溫室。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别圓,特别大;嗓音也特别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聽着!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着什麼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鳳,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裡。

    不幸,有時候這些話并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着眼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吓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并不比哭更體面一些。

    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使大家都感到遺憾。

    可是,氣派與身分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

    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

    于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與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鋪的好評。

    據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姐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麼會還那麼快活。

    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

    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

    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着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确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着四個鳥籠子,裡面是兩隻紅颏,兩隻藍靛颏兒。

    他不養别的鳥,紅、藍颏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

    隻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隻雪白的麻雀。

    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①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麼就病故了,所以他後來即使看見一隻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别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懷裡,至少藏着三個蝈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鋪裡去的資格。

    我并不大注意葫蘆。

    使我興奮的是它們魚面裝着的嫩綠蝈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裡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親家,而是和我來玩耍。

    他一講起養鳥、養蝈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以至我母親不管怎樣為難,也得給他預備飯食。

    他也非常天真。

    母親一暗示留他吃飯,他便咳嗽一陣,有腔有調,有闆有眼,而後又哈哈地笑幾聲才說:“親家太太,我還真有點餓了呢!千萬别麻煩,到天泰軒叫一個幹炸小丸子、一賣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湯,多加胡椒面和香菜,就行啦!就這麼辦吧!” 這麼一辦,我母親的眼圈兒就分外濕潤那麼一兩天!不應酬吧,怕女兒受氣;應酬吧,錢在哪兒呢?那年月走親戚,用今天的話來說,可真不簡單!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麼帶兵與打仗。

    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後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

    這可也的确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颏兒們怎麼養,怎麼蹓,怎麼“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麼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制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

    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裡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麼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随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裡。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①會唱《金錢豹》②,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為京劇名演員……。

    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

    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

    我的親家爹也當然不甘落後。

    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财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麼一天或一夜,耗财買臉,傲裡 奪尊,譽滿九城。

    他隻能加入别人組織的票社,随時去消遣消遣。

    他會唱幾段聯珠快書。

    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

    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