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嗜好之研究

關燈
居陶,居與時逐;後者如任氏之折節為儉,盡力田蓄,亦緻千金。

    人亦各随其性性之所近,而欲于競争之中,發見其勢力之優勝之快樂耳。

    吾人對博弈之嗜好,殆非此無以解釋之也。

     若夫宮室、車馬、衣服之嗜好,其适用之部分屬于生活之欲,而其裝飾之部分則屬于勢力之欲。

    馳騁、田獵、跳舞之嗜好,亦此勢力之欲之所發表也。

    常人之對書畫、古物也亦然。

    彼之愛書籍,非必愛其所含之真理也;愛書畫古玩,非必愛其形式之優美古雅也。

    以多相炫,以精相炫,以物之稀而難得也相炫。

    讀書者亦然,以博相炫。

    一言以蔽之,炫其勢力之勝于他人而已矣。

    常人對戲劇之嗜好,亦由勢力之欲出。

    先以喜劇(即滑稽劇)言之。

    夫能笑人者,必其勢力強于被笑者也,故笑者實吾人之勢力之發表。

    然人于實際生活中,雖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非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遠在吾人之下者,則不敢笑。

    獨于滑稽劇中,以其非事實故,不獨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對喜劇之快樂所存也。

    悲劇亦然。

    霍雷士曰:“人生者,自觀之者言之,則為一喜劇,自感之者言之,則為一悲劇也。

    ”自吾人思之,則人生之運命固無以異于悲劇,然當人演此悲劇時,亦俯首杜口,或故示整暇,汶汶而過耳。

    欲如悲劇中之主人公,且演且歌以訴其胸中之苦痛者,又誰聽之,而誰憐之乎!夫悲劇中之人物之無勢力之可言,固不待論。

    然敢鳴其苦痛者與不敢鳴其痛苦者之間,其勢力之大小必有辨矣。

    夫人生中固無獨語之事,而戲曲則以許獨語故,故人生中久壓抑之勢力獨于其中筐傾而箧倒之,故雖不解美術上之趣味者,亦于此中得一種勢力之快樂。

    普通之人之對戲曲之嗜好,亦非此不足以解釋之矣。

     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學、美術,亦不外勢力之欲之發表。

    希爾列爾即謂兒童遊戲存于用剩餘之勢力矣,文學美術亦不過成人之精神的遊戲。

    故其淵源之存于剩餘之勢力,無可疑也。

    且吾人之内界之思想感情,平時不能語諸人或不能以莊語表之者,于文學中以無人與我有一定關系故,故得傾倒而出之。

    易言以明之。

    吾人之勢力所不能于 實際表出者,得以遊戲表出之是也。

    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

    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表人類全體之感情。

    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揚而不能自已。

    故自文學言之,創作與賞鑒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勢力之欲為其根柢也。

    文學既然,他美術何獨不然?豈獨美術而已,而哲學與科學亦然。

    柏庚有言曰:“知識即勢力也。

    ”則一切知識之欲,雖謂之即勢力之欲,亦無不可。

    彼等以其勢力卓越于常人故,故不滿足于現在之勢力,而欲得永遠之勢力。

    雖其所用以得勢力之手段不同,然其勢力固無以異。

    夫然,始足以活動人心而醫其空虛之苦痛。

    以人之心之根柢實為一生活之欲,若勢力之欲苟不足以遂其生活或勢力之欲者,決不能使之活動。

    以是觀之,則一切嗜好雖有高卑優劣之差,固無非勢力之欲所為也。

     然餘之為此論,固非使文學美術之價值下齊于博弈也。

    不過自心理學言之,則數者之根柢皆存于勢力之欲,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動,一療其空虛之苦痛。

    以此所論者,乃事實之問題,而非價值之問題故也。

    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不然,則必有潰決之一日。

    此又從人心活動之原理出,有教育之責,乃欲教育自己者,不可不知所注意焉。

     一九零七年 王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