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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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章即将付印的時候,已故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戈梁奇科夫手記的出版者認為自己有義務向讀者通告如下。

     《死屋手記》第一章有幾句話講到一個貴族出身的弑父兇手。

    曾附帶地把他作為一個例證,說明囚犯有時會多麼冷漠無情地談到他們所犯的罪行。

    還說到,兇手在法庭上拒不認罪,然而根據熟悉此人經曆的人們的陳述來判斷,事實十分清楚,罪行無可置疑。

    正是這些人曾告訴《手記》的作者,該犯放蕩不羁,債台高築,便殺死自己的父親,貪圖他身後的遺産。

    不過,在兇手工作過的城市,人們對他的經曆的陳述也完全一緻。

    關于最後這個事實,《手記》的出版者擁有充分可靠的材料。

    最後,《手記》中說,兇手在監獄裡心情極好,總是非常愉快;還說這是一個極其乖戾、輕浮、不明智的人,不過并不愚蠢,而且《手記》的作者從未發現他有任何特别殘忍的表現。

    就是在這裡加了一句話:&ldquo不言而喻,我認為這一罪行是不可信的。

    &rdquo 日前《死屋手記》的出版者接到來自西伯利亞的通知,說該犯其實無罪,是白白地在勞役中受了十年的折磨;法庭對他的冤案已正式予以昭雪。

    真正的兇手已經找到,他們招認了罪行,蒙冤者已獲釋出獄。

    出版者對通知的可靠性是無可懷疑的&hellip&hellip 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

    關于這個事實的深刻的悲劇性,關于從年輕時起便在如此可怕的指控下被摧殘的生活,不必談論和大肆宣揚了。

    這個事實太清楚了、它本身就太令人震驚了。

     我們還認為,既然這樣的事實也有可能發生,那麼這種可能性本身就為&ldquo死屋&rdquo場景的評述和豐滿增添了又一個嶄新的、非常鮮明的特點。

     現在我們接着看下去吧。

     我在前面說過,我終于适應了我在監獄裡的處境。

    但這個&ldquo終于&rdquo的實現是很困難而痛苦的,是一個太緩慢的漸進過程。

    實際上我為此不得不付出幾乎一年的時間,而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一年。

    因此這一年才那麼完整地保留在我的記憶裡。

    我覺得,我能按次序記住這一年中的每一個小時。

    我還說過,其他囚犯也不能習慣于這種生活。

    記得,在這第一年我時常暗自尋思:&ldquo他們呢,他們怎樣?難道能安之若素?&rdquo這些問題使我揮之不去。

    我曾經提到,在這裡生活的所有囚犯似乎都沒有在家裡的感覺,而似乎是在客棧裡、在旅途中、在某個羁押站的匆匆過客。

    那些被終身流放到這裡的人們,也無謂地忙忙碌碌或愁眉不展,而且其中的每個人都一定會暗自抱有某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幻想。

    這種永恒的不安雖然是無聲的表現,卻是顯而易見的;這奇怪的煩躁和焦急有時是内心的希望的不自覺的流露,他們的希望有時竟如此不切實際,簡直像是夢呓,最令人驚訝的是,這種希望卻往往存在于那些看來最務實的人的心裡,&mdash&mdash這一切使這個地方具有特殊的外貌和性質,也許正是這些特點構成了它的最典型的特征。

    幾乎從最初的一瞥開始,就會覺得,這在監獄外面是沒有的。

    這裡人人都是幻想家,而這一點很惹人注目。

    這讓人感到是病态的,恰恰是因為,幻想使監獄的大部分建築具有陰森和憂郁的外貌,一種不健康的外貌。

    絕大部分人都沉默而憤怒,到了仇恨的程度,不喜歡把自己的希望流露出來。

    率直、坦誠是受到蔑視的。

    希望越是無法實現,幻想者自己就越是感到無法實現的苦惱,越是頑強而嚴格地把希望深藏于内心,但決不會放棄。

    誰知道呢,也許有人會因為懷有這樣的希望而暗自羞愧吧。

    俄羅斯性格中那麼富于實際而清醒的認識,内心那麼富于嘲諷,首先是自嘲&hellip&hellip也許,由于對自己的這種經常的、潛在的不滿,這些人才會在彼此的日常關系中有那麼多的不耐煩,那麼多的不妥協和彼此之間的冷嘲熱諷。

    比如說,要是他們當中忽然跳出一個人來,比較天真而急躁,偶爾大聲說出大家的心裡話,開始大談幻想和希望,那麼他立刻就會遭到粗暴的圍攻、制止和嘲笑;不過在我看來,攻擊得最起勁的恰恰是那些人,他們自己的幻想和希望也許比他走得更遠。

    我已經說過,我們這裡的人都把天真單純的人看作十足的傻瓜,對他們抱着蔑視的态度。

    每個人都那麼憂郁而自負,因而蔑視善良而寬厚的人們。

    除了那些天真單純的饒舌者之外,所有其餘的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可以明顯地分為善良的人和兇惡的人,憂郁的人和開朗的人。

    憂郁而兇惡的人要多得多;要是他們當中偶爾有幾個生性愛饒舌的人,那麼必定是一些惹麻煩的播弄是非者和惶恐不安的心懷忌妒的人。

    他們好管别人的閑事,但決不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和隐私。

    這沒有形成風氣,不合常規。

    善良的人為數甚少,他們穩重,默默地把自己的期望深藏于内心,當然,他們比憂郁的人更傾向于抱有希望,對自己的期望也更有信心。

    不過,我覺得,監獄裡還有一部分完全絕望的人。

    例如,來自斯塔羅杜布舊教徒區的那位老者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總是很少。

    從表面上看,老人很平靜(我曾談到過他),但是從某些迹象來看,我認為他的精神狀态是可怕的。

    不過,他有自救之道,有自己的出路,那就是祈禱和苦行觀念。

    還有一個神志失常,讀《聖經》入迷的囚犯,這個人我提到過,他曾拿着磚頭撲向少校,大概也是喪失了最後希望的絕望的人;而完全沒有希望是沒法活的,于是他就想在自願的、幾乎是人為的苦行中尋求出路。

    他聲稱,他撲向少校時并無惡意,僅僅是想受到折磨而已。

    誰知道,那時他有過怎樣的心理過程啊!沒有一個目的和對目的的追求,沒有一個活人能真正地活着。

    失去目的和希望,人往往會苦悶得變成一個怪物&hellip&hellip我們所有人的目的就是自由和出獄。

     不過,目前我正在努力給我們整個監獄的人進行分類。

    但是這可能嗎?現實是無限紛繁多樣的,與抽象思維的一切結論,甚至最複雜的結論相比較,現實也不能容許那些明确的、顯著的區分。

    現實傾向于分化。

    我們也有自己的特殊的生活,不管是什麼樣的生活,畢竟是我們自己所特有的生活,不僅指表面上的生活,也指内心生活。

     可是正如我曾多少提到過的那樣,我在入獄初期不能而且也不善于探究這種生活的内心深處,因而那時它的一切外在表現都使我感到無法形容的郁悶和苦惱。

    有時我甚至開始憎恨這些與我同樣在獄中受苦的難友。

    我甚至會忌妒他們而譴責命運不公。

    我忌妒他們,是因為他們畢竟是在自己人和夥伴之中,能互相理解,其實他們和我一樣,對這種鞭子和棍棒下的夥伴關系、這種被迫的群居生活是深惡痛絕的,人人都暗自把目光轉向一旁而避開所有的人。

    我要再重複一遍,我在氣憤的時候所感到的這種忌妒是有合理的依據的。

    實際上,有些人的看法肯定是不對的,他們說,在我們服苦役和蹲監獄的生活中,一個貴族、一個有教養的人等等和任何一個莊稼漢都完全同樣地感到艱苦。

    我知道有這種看法,近來我聽說過,也讀到過。

    這個想法的依據是正确的,是合乎人性的。

    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人。

    然而這個想法太抽象。

    忽略了很多實際條件,這些條件隻有在現實生活中才能理解。

    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有教養的人和貴族似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