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汴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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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好問進入汴京。

    次年正月改元開興,四月再改為天興。

     《金史》本傳:“天興初,擢尚書省掾。

    頃之,除左司都事,轉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

    ” 從一般情況講,從外州知縣擢為尚書省掾,不久進為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這是一種特有的擢升,而在這次擢升中,禮部尚書趙秉文曾經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

    不過,時代不一樣,在這個兵荒馬亂中,調升要地,焉知非禍。

    隻是當時的元好問,還沒有看到這一點。

     早一年,他的夫人張氏病殁。

    開興三月朔,第三女阿秀又死於汴州。

    有《孝女阿秀墓銘》: 孝女阿秀,奉直大夫、尚書省令史秀容元好問第三女也。

    興定乙卯,生於登封。

    年十三,予為南陽令,其母張病殁,孝女日夜哭泣,哀痛之聲,人不忍聞。

    明年,得疾於汴梁,病已急,哭且不止。

    或以為言:“親,一也,母亡而父存,汝不幸而死,為棄父矣。

    ”曰:“女從母為順,寧從母死耳。

    ”竟以開興壬辰三月朔死。

     這裏看到遺山入京以後,死喪之災,接踵而來;而且不久而後,國家的厄運,也相繼而至了。

     這一年正月蒙古兵破唐州。

    金元帥婁室在襄城、汝墳和蒙古兵接戰,婁室退至汴京,這是説金人的最後一道防綫,已經到了京城的周圍了。

    本來的元帥古裡甲石倫已經退休了,重行起用。

    軍隊從各個方面調到汴京附近,甚至連軍士的家屬也調來,這一來就是五十萬人,增加了守禦的力量。

    其餘正在調遣中的還不計其數。

    蒙古兵也集中在鄭州,前鋒直薄汴京。

    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汴京的争奪戰。

    金人已經把可以調動的軍隊都集中在汴京的四圍,蒙古兵也集中兵力準備結束這一仗。

     在這次戰争中,陳和尚的英雄氣概特别出了名。

    陳和尚仿佛姓陳,以僧侶為業,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

    他姓完顔,是金皇族的一家,他的部下是一大群無賴,回紇、乃蠻、羌、渾以及中原被俘的逃犯,無所不有,可是在陳和尚的帶領下,每個人都成為戰争中的英雄。

    三峰山一戰,陳和尚走鈞州。

    蒙古兵破鈞州,遍索陳和尚不得。

    兩日後自出,問其姓名,他説:“我就是忠孝軍的總領陳和尚,戰勝大昌原的是我,戰勝衛州的也是我,戰勝倒回谷的還是我。

    我死在亂軍中,人必謂我有負國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蒙古兵的大將看到陳和尚必然不肯投降,請他喝過馬奶,他一邊令人開刀,一邊説:“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

    ”三峰山一敗以後,金兵不可復振,但是汴州仍在堅守中,蒙古兵就在汴州的周圍作戰。

     皇帝實在不是容易做的。

    遇到國勢昌盛,大家客客氣氣地稱你一聲皇帝;可是遇到困難的時代,那時大家就會指你罵“昏君”、“殺坯”。

    其實皇帝也真可憐,他隻是同我們一樣,五官七竅、飲食、男女、拉溺,沒有什麽特别的功能,為什麽要他負這麽多的責任。

    當然,你也可説:那麽他為什麽要當皇帝呢?其實他是不得已,是不由自己做主的。

    明代的思宗其實是一個好人,恰恰又是老五,原來輪不上他來頂缸的。

    老大糊塗蟲熹宗又沒有留下一個孩子,不幸老二、老三、老四接連死了一大串,這一來這位十七歲的小老五就非得做皇帝不可,也必得由他調兵遣將,東邊去打滿洲韃子,西邊去打李闖王和八大王。

    不錯,他到末年已經三十多歲,應該懂事了。

    可是,我們也久已三十多歲,甚至遠遠不止三十多歲,又懂得多少呢?想到這位思宗,我真替他可憐。

    他為了要防備韃子衝進山海關,竭盡全力遏守那一綫,甚至在闖王已經逼到涿州,他還想掙紮一下。

    一個清晨,他召集幾位大臣商量一下。

    大臣在下面高聲嚷道:“奏明皇上,李自成決定不敢前進。

    ”思宗覺得這話説得有憑有據,非常切實,當下問道:“為什麼?”大臣高聲喊道:“因為皇上福大。

    ”虧得思宗還是有涵養的,他一腳踢去皇上的禦案,勃郎蕩來一過四腳朝天。

    其實思宗為了抵禦韃子,捨不得調他新練的一支大軍,及至李自成進京兩天,這支大軍方纔趕到,皇上早已自殺了。

     哀宗的情況,當然不同于明思宗,但是他也是不同于陳後主或是南唐後主的人物,這是無可置疑的。

    在汴京被圍的當中,為什麽他決定要出京?汴京是一個富庶的地方,即使在這個戰事頻繁、蒙古的軍隊幾乎把汴京包圍起來的時代,究竟還是有隙可乘,自己帶了大兵出城,蒙古兵是來不及一呼盡至,把他包圍,那時出汴究竟是可能的。

    隻要自己有足夠的勇氣,突圍是必然可以成功的。

    但是哀宗的目標,絶對不可能隻是突圍。

    在他原定的計劃裏,是留著皇太後、皇後在京,假如隻是突圍,那豈不是把兩宮白白地交給蒙古,作為人質,為自己日後的屈服留下一條後路,這是戰争中的真正領導者所不屑的。

    至若所傳請以一車兩馬載國史文籍自隨之説,可能隻是當時有這樣的傳説,其後哀宗自縊于幽蘭軒,金之史料,遂不復全,因有此説。

    其實在哀宗出京的時候,即使在屢經挫敗之餘,必然還認為蒙古是一個組織尚未完備的部族,在作戰中即使有偶然獲勝的可能,但是較之于金,未必有決勝的把握。

     歷史不是沒有偶然性的。

    但是在許多偶然性的巧合碰在一起時,那就成為必然性了。

    哀宗的渡河作戰,是他的決心和當時的處境一經結合必然發生的結果。

    渡河作戰,終歸失敗,汴京城中的一個小小的西面元帥崔立,乘機作亂,遂使遺山蒙不世的汚名,這是無論如何洗刷不清的。

    假如這時他還在鄧州,情況當然就不同了。

     哀宗的決定親征,是一個非常堅決而又勇敢的策略。

    估計到當時女真和蒙古的情狀,也不失為是經過仔細衡量的決定。

    兩方面都是新起的民族,都有一種敢於進取的勇氣。

    所不同的是蒙古族還沒有掌握過政權,因此也很少受到腐蝕的機會,在這方面是比較堅強的;女真族已經掌握政權一百多年,因此不免受到暮氣的腐蝕。

    西方民族在接觸到滿洲政權時,就有這樣的記載。

    滿洲政權在最後一段時期,和西方民族辦理外交的機構稱為總理各國衙門,帶頭的是一個親王如恭親王、慶親王之類,其他的都是些尚書、侍郎之類。

    接見之初,除了握手打躬之外,照例都不做聲。

    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後,親王第一個開口,他咋呼著:“今天天氣好哇!”於是其餘的大官兒一個接一個地説:“今天天氣好哇!”有個别的初來東方的竟是記著:“好像一片狗吠之聲。

    ”滿清的末年竟是用這一套辦法處理外交的。

    這樣的人才處理二十世紀縱橫捭闔的局面,其結果當然隻有兩條,不是亡國,就是革命,二者是必居其一的。

     金末的太學生劉祁在他的《歸潛志》裏也有類似的記載: 南渡(指宣宗徙都開封事)之後,為宰執者往往無恢復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苟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

    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歎籲。

    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黃閣中矣。

    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

    ”已而復然。

    因循苟且,竟至亡國。

     南渡之後,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災異或民間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聖上心困。

    ”當時有人雲:“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

    ”竟不敢言。

    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

    籲!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用人,必先擇無鋒芒、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

    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閑,宰執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許司諫古,程、雷禦史,皆不能終其任也。

     南渡之後,近侍之權尤重,蓋宣宗喜用其人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禦輩採訪民間,號“行路禦史”。

    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

    上因切責臺官漏洩,皆抵罪。

    又方面之柄雖委將帥,又差一奉禦在軍中,號“監戰”,每臨機制變,多為所牽制,輒遇敵先奔,故其軍多喪敗。

     哀宗決意親征,大政方略既定,這就決定以完顔奴申參知政事兼樞密副使,完顔習捏阿不樞密副使兼知開封府,權參知政事留守京師。

    奴申和阿不兩位是駐守京師的主要人物。

    以把撒合為外城東面元帥,朮甲咬住為南面元帥,崔立為西面元帥,孛朮魯買奴為北面元帥。

    一個開封城,負責守城的是四位,都是元帥。

    當時的佈置,確實是沒有經過熟慮的。

    哀宗既然決定親征了,親征的方向,一時也沒有決定主要方向,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件。

    哀宗認為蒙古的重兵在西,破鳳翔府在西,破潼關的也在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