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秦漢學術

關燈
屠牛坦解牛事,乃道家言;引《管子》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則法家言;欲改正朔,易服色,則陰陽家言;則信乎其于諸子百家之書,多所通曉也。

    《晁錯傳》雲:大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诏以為大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

    錯曾受《尚書》與否,事殊可疑。

    即謂其說可信,而就錯之言行觀之,殊未見其服膺儒術,必于張先所得深,于伏生所得淺矣。

    至公孫臣亦被召為博士,《史記·本紀》、《封禅書》、《張丞相列傳》,《漢書·郊祀志》、《張蒼列傳》皆同。

    則更與儒學無涉。

    《漢書·景十三王傳》雲:河間獻王立《毛詩》、《左氏春秋》博士。

    《儒林傳》:毛公、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

    《百官公卿表》言漢初王國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則列國皆有博士,河間而外,鮮或崇儒,此亦博士不專于儒之一證。

    劉歆移大常博士雲:“孝文皇帝時,天下衆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記,猶廣立于學官,為置博士。

    ”翟酺言“孝文皇帝始置一經博士”。

    趙岐《孟子題辭》言:“孝文皇帝欲廣遊學之官,《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皆置博士。

    後罷傳記博士,獨立《五經》而已。

    ”則經學之漸重,蓋自文帝以來。

    《史記·循吏傳》雲:公儀休為魯博士,似是儒家。

    然《漢書·賈山傳》言:山祖父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山受學祛,所言涉獵書記,不能為純儒,則祛之非純儒可知。

    近人錢穆雲:《五經異義》雲:戰國時齊置博士之官,蓋即稷下先生。

    見所著《先秦諸子系年考辨·稷下通考》。

    案《史記·田齊世家》言: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新序》言驺忌既為齊相,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屬七十二人皆輕驺忌,相與往見;而諸書多言博士七十餘人,蓋其制實昉自齊。

    錢氏言稷下諸生姓名顯者,有淳于髡、慎到、田骈、環淵、接子、宋钘、尹文、鄒爽、荀卿,其人固多非儒家。

    則凡有學問者皆可為博士,乃戰國以來相承之法,至漢武帝立《五經》博士而始一變也。

    《史記·叔孫通列傳》:陳勝起山東,使者以聞,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

    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将,将即反,罪死無赦。

    一似無不治《春秋》之學者,蓋古人于此等處,往往以意敷衍,非必紀實之辭,不足信也。

    然則自孝景以前,諸子之學,未嘗不平流而進,而何以其興盛卒不逮儒家邪?則知學術之盛衰,宗派之隆替,實與社會風尚之關系深,而與國家政令之關系淺矣。

    說見第五章第二節。

     秦、漢人之著述,多已無傳于後。

    就其存者而觀之,凡可分為三品:通博而好深沈之思,其上焉者也,如賈誼、董仲舒、揚雄、劉向、歆、桓譚之徒是也。

    賈生學最博通,讀《新書》可見。

    董生專于儒家,規模之恢廓,不逮賈生,然亦極通貫。

    揚子雲及劉子政、子駿父子,皆極博洽,而能為深沈之思,則子雲、子駿似更勝。

    桓君山,宋弘稱其殚見洽聞,幾及揚雄、劉向父子,亦東京第一流人物也。

    持論能核實者次之,如王充是也。

    (30)充最為近人所稱道,幾以為千古一人,此過于其實。

    充之論,蓋上承名法家之餘緒,凡名法家之持論,固多能核實,試三複《韓非》可知。

    其專重物質,則形法家之見也。

    見《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節。

    《後漢書·儒林傳》言:趙晔著《詩細》,蔡邕讀而歎息,以為勝于《論衡》。

    亦通人,所賞鑒必不妄。

    《論衡·訂妖篇》列時人之說凡八,第八說實與充同,而前七說亦多饒理緻,未必短于充。

    知當時見解與充相類者,尚不乏人,特其說無傳于後耳。

    雖不能自成一家,而知解所及,亦能不為凡俗所囿,其下焉者也,如孔融是也。

    《後漢書·融傳》:路粹奏融曰:“與祢衡跌蕩放言。

    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

    子之于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三國志》融事附《崔琰傳》。

    《注》引《魏氏春秋》載大祖令曰:“此州人說平原祢衡,受傳融論,以為父母與人無親,譬若缶器,寄盛其中。

    又言若遭饑馑,而父不肖,甯贍活餘人。

    ”此等見解,在當日似不易得,然特激于流俗之拘墟,敢于立異而已。

    父母之恩,不在生而在養,人人能言之,平心思之,原未必有何難解也。

    大抵當時之士,骛心玄遠者,多好言哲學,欲窺見宇宙萬物之本原。

    此觀《大玄》之受人推重可知。

    劉歆、桓譚之說,已見《漢書·雄傳》,即班氏亦備緻推崇。

    《後漢書·張衡傳》:衡好《玄經》,謂崔瑗曰:“吾觀《大玄》,方知子雲妙極道數、乃與《五經》相拟,非徒傳記之屬。

    ”衡欲說《彖》、《象》殘缺者不能就,而著《靈憲》等篇,其學問途轍,實與雄同也。

    《三國·魏志·王肅傳》:年十八,從宋忠讀《大玄》,更為之解。

    《吳志·陸續傳》:作《渾天圖》,注《易》,釋《玄》,皆傳于世。

    《評》稱其于揚《玄》,是仲尼之丘明,老聃之嚴周。

    又陸凱好《大玄》,論演其意以筮。

    又《魏志·王粲傳》:下邳桓威,年十八而著《深輿經》,皆好據天地自然之象,以言哲學者也。

    而邕其切于實際者則仍以儒、法二家為盛。

    (31)儒家為時顯學,衆所共知。

    法家似較式微,實則明察之上,才智之臣,無不陰用之者。

    漢宣帝謂漢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雜之,王指儒,霸指法,已見第六章第一節。

    胡廣言漢承周、秦,兼覽殷、夏,祖德師經,參雜霸軌,亦即宣帝之說。

    足見一朝治法,為閑于掌故者所共知。

    而崔寔言“今既不能純法八世,故宜參用霸政”,亦此意也。

    《史記·六國表》曰:“傳曰法後王,何也?為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

    ”張釋之補谒者,朝畢,前言便宜事。

    文帝曰:“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行也。

    ”于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者,文帝稱善。

    此即法後王之說。

    張敞謂漢家承敝通變,造起律令,即以勸善禁奸,詳見第―節。

    亦此意也。

    桑弘羊實非聚斂之臣,深通名法之學,已見第十八章第五節。

    桓寬不袒法學,而亦稱弘羊博學通達,足見其學自不可誣。

    見《公孫劉車王楊蔡陳鄭傳贊》。

    考功課吏之法,蓋出于焦延壽,而京房傳之,至劉劭等猶承其緒,亦已見第六章第一節、第十八章第四節。

    王符、仲長統、崔寔,著述具存,今日讀之,猶虎虎有生氣。

    魏武帝與孔融書曰:“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

    ”此非徒相脅迫之言。

    《三國·魏志》載公建安八年五月己酉令,以“古之将者,軍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

    自命将征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

    其令諸将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

    《注》引《魏書》載庚申令曰:“議者或以軍吏雖有功,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所謂可與适道,未可與權。

    管仲曰:使賢者食于能,則上尊,鬥士食于功,則卒輕于死,二者設于國,則天下治,未聞無能之人,不鬥之士,并受祿賞,而可立功興國者也。

    ”此實法家之精義。

    陳壽稱其攬申、商之法術,信不誣矣。

    諸葛亮尤以任法稱。

    張裔稱其“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而陳壽稱其效曰“吏不容奸,人懷自厲”,其能以一州之地,蹈涉中原,抗衡上國,固有其由。

    不特此也,《先主傳注》引《諸葛亮集》載先主遺诏,敕後主間暇曆觀諸子及《六韬》、《商君書》,益人意志。

    則凡嘗曆艱難之主,無不知名法之足以救時者矣,亦時勢使然也。

    專制之世,官吏之與人民,利害實正相反。

    君主則調停于其間,使其不畸重輕,以至決裂。

    其要在于嚴以察吏,寬以馭民。

    法家之學,兼苞法、術二端。

    法以驅策其民,術以督責其吏。

    秦始皇帝既并天下,法家之學,宜退舍矣,而執持不變,卒以召亡。

    自漢初至于文、景清淨不擾之治,及夫元帝以後務存寬恤之政,皆所謂寬以馭民;而如漢宣帝、後漢世祖、顯宗、魏武帝、諸葛武侯之所為,則所謂嚴以察吏者也。

    諸學稍微,而儒法見任,固事勢使然,不容以淺見訾議矣。

     第五節 史學 史籍之原有二:一為史官所記,一則私家傳述也。

    《史記·六國表》雲:“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

    詩書所以複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

    ”(32)此周室二字,當苞諸侯之國言,乃古人言語以偏概全之例,非謂王室能備藏列國之史籍也。

    然則秦記以外,列國史籍之在官者,皆付諸一炬矣。

    秦時有大史令,胡母敬居之。

    漢則司馬談、遷父子相繼居其職。

    《漢書·司馬遷傳注》:如淳曰:《漢儀注》:大史公,(33)武帝置,位在丞相上。

    天下計書,先上大史公,副上丞相。

    序事如古春秋。

    遷死後,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大史公文書而已。

    晉灼曰:《百官表》無大史公,又衛宏所說多不實,未可以為正。

    師古曰:談為大史令耳,遷尊其父,故謂之為公,如說非也。

    《史記·孝武本紀集解》:韋昭曰:《史記》稱遷為大史公者,是外孫楊恽所稱。

    《索隐》:虞喜《志林》雲,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

    自周至漢,其職轉卑,然朝會坐位,猶居公上,尊天之道。

    其僚屬仍以舊名尊而稱公。

    二名當起于此。

    桓譚《新論》以為大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上。

    楊恽繼此而稱。

    又《自序·集解》引臣瓒曰:《茂陸中書》司馬談以大史丞為大史令。

    《索隐》雲公者,遷所著書尊其父雲公也。

    案古重天道,史官既記天事,故其職甚尊,此理所可有。

    官屬稱謂,即當時口語,據以成文,亦當時史籍通例。

    虞喜之說,似最允當。

    《漢表》記百官沿革,未必皆具,漢初曾遣禦史監郡,而《表》不及,即其一征。

    《百官志》:大史令僅六百石,而《自序·索隐》引《漢舊儀》雲:大史公秩二千石,恐亦不足據也。

    據《續漢書·百官志》,大史令之職,實以天文為重,然其所藏圖籍極多。

    《漢書·宣元六王傳》:東平思王孚來朝,上疏求諸子、大史公書。

    王鳳言:諸子書或反經術,非聖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大史公書有戰國縱橫權谲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

    案談、遷之書無地理志,則鳳所言者乃大史之官之藏書,而非《藝文志》所著錄之《大史公書》也。

    《大史公自序》言為大史令,?史記金匮石室之書,《史記》正鳳所謂戰國從橫權谲之謀,漢初謀臣奇策;金匮石室之書,則鳳所謂天官災異,地形阨塞者也。

    惟著述别是一事。

    談、遷有作,乃其私家之業,而非當官之職也。

    繼談、遷而序事者,或奉诏為之,如劉、劉毅、劉珍、李尤、,臨邑侯複之子,複,齊武王之孫也。

    複與班固、賈逵共述漢史,及從兄平望侯毅,并有才學。

    永甯中,鄧大後诏毅及入東觀,與谒者仆射劉珍著中興以下名臣列士傳,事見《後漢書·齊武王傳》。

    《張衡傳》:永初中,谒者仆射劉珍校書郎劉等著作東觀,撰集漢記,固定漢家禮儀,上言請衡參論其事。

    會并卒,而衡常歎息,欲終成之。

    及為侍中,上疏請得專事東觀,收拾遺文,畢力補綴。

    又條上司馬遷、班固所叙與典籍不合者十餘事。

    又以為王莽本傳,但應載篡事而已,至于編年月,紀災祥,宜為元後本紀。

    又更始居位,人無異望,光武初為其将,然後即真,宣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

    書數上,竟不聽。

    珍及李尤,并見《文苑傳》。

    《珍傳》雲:永甯元年,大後诏珍與作建武已來名臣傳。

    《尤傳》雲:安帝時為谏議大夫,受诏與谒者仆射劉珍俱撰漢記。

    盧植、馬日?、蔡邕、楊彪、韓說、《後漢書·盧植傳》:征拜議郎,與谏議大夫馬日?、議郎蔡邕、楊彪、韓說等并在東觀校中書五經、記傳,補續漢記。

    《蔡邕傳》:召補郎,校書東觀。

    光和元年,徙朔方。

    邕前在東觀,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後漢記。

    會遭事流離,不及得成,因上書自陳,奏其所著《十意》。

    帝嘉其才高,會明年大赦,乃宥邕還本郡。

    楊終等是。

    《後漢書》本傳雲:受诏删大史公書為十餘萬言。

    《華陽國志·先賢仕女總贊》雲:明帝時,與班固、賈逵并為校書郎,删大史公書為十餘萬言。

    案此指後來所記,非談遷之書。

    亦有私家發憤為之者,則如馮商、班彪是也。

    見下。

    《三國·蜀志·後主傳平》雲:“國不置史,(34)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不書。

    ”然景耀元年,又書“史官言景星見”。

    蓋其史職,亦重天文,而闊于注記耳。

    吳有左、右國史,薛瑩、華核為之,皆見《吳志》本傳。

    又《韋曜傳》:諸葛恪輔政,表曜為大史令,撰《吳書》。

    華核、薛瑩等皆參與其事。

    則非專重天象者矣。

     注記之職,漢世亦有之。

    《後漢書·明德馬皇後紀》,自撰顯宗起居注是也。

    《馬援傳》:援兄子嚴,永平十五年诏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注記。

    《和熹鄧皇後紀》:元和五年,平望侯劉毅,以大後多德政,欲令早有注記,上書安帝,言漢之舊典,世有注記,宜令史官著長樂宮注。

    帝從之,則亦事後然後從事于裒輯也。

     注記撰述,既由于官,遂不免于忌諱回護,而秉筆者或且因之而獲禍焉。

    《後漢書·蔡邕傳》:董卓被誅,邕在王允坐,言之而歎,有動于色。

    允勃然,即收付廷尉。

    邕陳辭謝,乞黥首刖足,繼成漢史。

    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

    大尉馬日?馳往,謂允曰:“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續成漢史,為一代大典。

    且忠孝素著,而所坐無名,誅之無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後世。

    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複使吾黨蒙其讪議。

    ”此事亦見謝承書,《三國志·董卓傳注》引之。

    裴松之謂邕情必不黨;縱複令然,不應言于王允之坐;斯殆謝承之妄記。

    固也。

    然時必有以馬遷之作為謗書者,(35)後人乃有此附會之辭。

    《後書注》引《班固集》雲:“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至以身陷刑故,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義士也。

    ”《三國志·王肅傳》:明帝問肅:“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内懷隐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

    ”可見當時多有此說。

    善夫孔僖之言之也,曰:“凡言诽謗者,謂實無此事,而虛加誣之也。

    至如孝武皇帝,政之美惡,顯在漢史,坦如日月,是為直說書傳實事,非虛謗也。

    ”裴松之亦曰:“遷但不隐孝武之失,直書其事耳,何謗之有乎?”班彪豈不知新末起兵,假托劉氏者,但為愚人習識姓号,乃以姻娅之故,強謂漢承堯後,必當複興,豈非偏私佞媚之尤?而固且敢曲诋司馬氏。

    烏乎!孟子曰“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何其班氏之袒漢,愈于孝子慈孫之暱其父祖也?李法譏史官記事不實,後世有識,尋功計德,必不明信,坐失旨免為庶人。

    馬後撰顯宗起居注,削去兄防參醫藥事。

    劉瑜上書陳事,譏切中官,窦武引為侍中。

    武敗,瑜被誅,宦官悉焚其上書,以為訛言。

    魏明帝诏收黃初中諸奏陳思王罪狀。

    公卿已下議:尚書、中秘書、三府、大鴻胪者皆削除之。

    蓋枉史事以順一人一家之好惡久矣,豈不哀哉!荀悅《申鑒》曰:“得失一朝,榮辱千載,善人勸焉,惡人懼焉。

    宜于今者,備置史官,掌其典文,紀其行事。

    每于歲盡,舉之尚書,以助賞罰,以弘法教。

    ”亦幸而其議未行耳,使其行之,黨同伐異,惡直醜正之禍,又可勝道哉? 古史皆國自為紀。

    公卿大夫所稱述,農夫野老之流傳,亦皆散無友紀。

    及談、遷有作,乃舉古事之可記者,下逮當世,悉網羅之于一編,誠通史之弘著也。

    抑通史之義有二:萃古今之事于一編,此通乎時者也。

    合萬邦之事于一簡,此通諸地者也。

    自古所謂世界史者,莫不以其所知之地為限。

    當談、遷之時,所知之世界,固盡于其書之所著,則謂其書為當時之世界史可也。

    其創制之功,亦偉矣哉!遷書之作;班氏父子謂其采《左氏》、《國語》,删《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36)接其後事。

    據《漢書·遷傳贊》及《後漢書·彪傳》彪論《史記》之語。

    其言不甚可信。

    古人撰錄舊書,例不改其辭句,如《漢書·陳勝列傳》仍《史記世家》至今血食之文,其明驗也。

    遷書所述之事,雖與《左》、《國》或同,而其辭絕異,安得謂其曾見《左》、《國》?又其所述,與今《戰國策》,亦有異同,《史記·呂不韋傳》: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

    《索隐》:《戰國策》以不韋為濮陽人,又記其事迹,亦多與此傳不同,班固雖雲大史公據《戰國策》,然為此傳當别有所聞見,故不全依彼說。

    或者劉向定《戰國策》時,以己異聞,改易彼書,遂令不與《史記》合也。

    案此論甚通。

    則其所見者,亦非今之《戰國策》也。

    《漢書·遷傳贊》但雲“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不雲誰撰;而《後書·班彪傳》雲:“漢興定天下,大中大夫陸賈記錄時功,作《楚漢春秋》九篇。

    ”蓋妄人所改,非彪之舊。

    今就遷書而剖析之,其所據者蓋有五:(37)《春秋》,一也;《尚書》,其較後者曰語,二也;此古左右史之所記。

    《春秋》為記事之史,《尚書》為記言之史。

    由記言推廣之而及于記行,則成今之《國語》矣。

    《左氏》是否據《國語》纂輯姑措弗論,要其為書,必與《國語》同類,則無疑也。

    《史記》列傳,即原于語。

    故在他篇中述及,仍稱為語。

    如《秦本紀》述商鞅說孝公變法曰“其事在《商君語》中”,《孝文本紀》述大臣誅諸呂,謀立代王曰:“事在《呂後語》中”是也。

    《蕭相國世家》述呂後與何謀誅韓信曰“語在淮陰侯事中”,《留侯世家》述良解鴻門之危曰“語在項羽事中”,語、事二字,必淺人所互乙。

    《帝系》、《世本》,三也,此古小史所職。

    經子之類,四也。

    身所聞見,五也。

    遷所據之書,雖不可知,其種類固猶可推見也。

    繼談、遷之後者:《漢志·春秋家》有《馮商所續大史公》七篇。

    《後漢書·班彪傳》曰:“司馬遷著《史記》,自大初已後,阙而不錄。

    後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

    彪乃繼采前世遺事,旁貫異聞,作後傳數十篇。

    ”《注》曰:“好事者,謂揚雄、劉歆、陽城衡、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

    ”《史通·古今正史篇》則雲:“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徇等,相次撰續,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

    至建武中,司徒掾班彪以為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僞新,誤後惑衆,不當垂之後代。

    此可見新室美政,為彪父子刊落殆盡,而今《漢書》述新室事,絕不足信也,可謂穢史矣。

    于是采其舊事,旁貫異聞,作後傳六十五篇。

    ”諸家行事,向、歆、揚雄自有傳。

    馮商已見上。

    史岑見本集人物篇。

    晉馮、段肅見《後書·班固傳》。

    馮衍自有傳。

    餘七人未詳。

    據浦起龍《通釋》。

    然知幾之言,必有所本也。

    彪子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

    人有上書顯宗,告固私改作國史者。

    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獄,盡取其家書。

    固弟超馳詣阙上書,得召見,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書。

    顯宗甚奇之。

    召詣校書部。

    除蘭台令史。

    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

    遷為郎,典校秘書。

    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之。

    乃複使終成前所著書。

    固探續前記,綴集所聞,以為《漢書》。

    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為斷代史之首焉。

    彪女名昭,見《後書·列女傳》,雲: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

    又雲:《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

    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

    後又诏融兄續繼昭成之。

    其後則謝承作《後漢書》,見《三國·吳志·吳本權謝夫人傳》。

    王化作《蜀書》,《華陽國志·後賢志》:王化,字伯遠,廣漢郪人也。

    著《蜀書》及詩賦之屬數十篇。

    其書與陳壽頗不同。

    韋曜著《吳書》,見前。

    曜得罪後,華核上疏救之,曰:《吳書》雖已有頭角,叙贊未述。

    昔班固作《漢書》,文辭典雅。

    後劉珍、劉毅等作《漢記》,遠不及固,叙傳尤劣。

    今《吳書》當垂千載。

    編次諸史,後之才士,論次善惡,非得良才如曜者,實不可使,阙不朽之書。

    如臣頑蔽,誠非其人。

    曜年已七十,餘數無幾。

    乞赦其一等之罪,為終身徒,使成書業,永足傳示,垂之百世。

    皓不許,遂誅曜,徙其家零陵。

    又《吳志·步骘傳》:周昭與韋曜、薛瑩、華核共述《吳書》。

    斷代之體益盛。

     漢人頗多留意古史者。

    班彪譏司馬遷采摭經傳,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

    張衡條上遷、固所叙與典籍不合者十餘事,有曰:“史遷獨載五帝,不記三皇,今宜并錄。

    ”又曰:“《帝系》黃帝産青陽、昌意,《周書》曰:乃命少昊清,清即青陽也,今宜實定之。

    ”韋曜因獄吏上辭曰:“囚昔見世間有《古曆注》,其所紀載,既多虛誣,在書籍者,亦複錯謬。

    囚尋按傳記,考合異同,采摭耳目所及,以作《洞紀》。

    起自庖犧,至于秦、漢,凡為三卷。

    當起黃武以來,别作一卷。

    事尚未成。

    ”此書與劉歆之《世經》,可并稱為年代學之嚆矢也。

    谯周作《古史考》:《晉書·司馬彪傳》曰:“周以《史記》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正經,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

    ”案自西京末葉,考證之學漸興,故多不滿前人所為者。

    然意存考證而其術未精,則其所去取,不免失當,轉不如博采或直錄者,多存古史之真,此後世之言古史者,所以仍必以《大史公書》為據也。

    然此特以今日之眼光觀之,在當時,則如谯周等,皆可謂能用心于古史者矣。

    漢人所作古史,存于今者,又有趙晔之《吳越春秋》,袁康之《越絕書》,皆以傳述之辭為本,看似荒唐,然其可寶,轉在徒摭拾書傳者之上也。

     述當代史實者:《漢志》所載:有《奏事》十二篇。

    《注》曰: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

    《楚漢春秋》九篇。

    《注》雲:陸賈所記。

    《大古以來年紀》二篇,蓋自大古至當代,故著之《大史公書》後。

    《漢著記》百九十卷。

    師古曰:若今之起居注。

    《漢大年紀》五篇,蓋專記漢世年代者也。

    《漢書·高帝紀》雲:“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

    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陸賈造《新語》。

    ”《史記·陸賈傳》曰:“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

    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賈曰:居馬上得之,甯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

    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

    昔者吳王夫差、知伯,極武而亡。

    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

    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

    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

    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

    号其書曰《新語》。

    ”夫既不知文學,安能遠鑒古初?陸生所述,雖或遠及古國,必以當世行事為多也。

    《後漢書·應奉傳》雲:“著《漢書後序》,多所述載。

    ”《注》引袁山崧書曰:“奉又删《史記》、《漢書》及《漢記》,三百六十餘年,自漢興至其時,凡十七卷,名曰《漢事》。

    ”子劭,又集解《漢書》。

    《荀悅傳》:獻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

    此并因前賢以成書,要亦當世得失之林也。

    其志存當代掌故者,當以蔡邕為最。

    邕所奏十意,曰《律曆》第一,《禮》第二,《樂》第三,《郊祀》第四,《天文》第五,《車服》第六,見《後書》本傳《注》引《邕别傳》。

    又《續書·律曆志注》載邕戍邊上章曰:“臣自在布衣,常以為《漢書》十志,下盡王莽,而世祖以來,惟有紀、傳,無續志者。

    臣所師事故大傅胡廣,知臣頗識其門戶,略以所有舊事。

    雖未備悉,粗見首尾。

    積累思惟,二十餘年。

    不在其位,非外吏庶人,所得擅述。

    天誘其衷,得備著作郎。

    建言十志皆當撰錄。

    遂與議郎張華等分受之。

    ”又言:“科條諸志,臣欲删定者一,所當接續者四,前志所無臣欲著者三。

    及經典群書,所宜捃摭,本奏诏書,所當依據,分别首目,并書章左。

    願下東觀,推求諸奏,參以玺書,以補綴遺阙,昭明國體。

    章聞之後,雖肝腦流離,白骨剖破,無所複恨。

    ”其志亦可謂勤矣。

    今所傳司馬彪之《律曆志》,仍本于邕。

    《禮儀》、《天文》二志,原出于邕,《禮儀志》谯周改定,《天文志》則周所續成,見《注》引謝沈書。

    《應奉傳》又雲:奉為司隸時,并下諸官府郡國,各上前人象贊,子劭乃連綴其名錄,為《狀人紀》。

    孔休有《季漢輔臣贊》,陳術著《益部耆舊傳》,《三國·蜀志·李撰傳》。

    皆網羅當世名人行事。

    李固之死,弟子趙承等共論固行迹,以為《德行篇》。

    郭泰之卒,同志者共刻石立碑。

    蔡邕為文。

    既而謂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惟郭有道無愧色耳。

    ”此則專為一人表章者也。

    然觀邕之言,則知阿私所好之弊,由來已久矣。

     《漢志》史籍,附著《春秋》之末,後人因謂漢人尚不知重視史籍,非也。

    《漢書·楊恽傳》:戴長樂告恽,謂恽語長樂曰:“正月以來,天陰不雨,此春秋所記,夏侯君所言也。

    ”(38)張晏曰:“夏侯勝谏昌邑王曰:天久陰不雨,臣下必有謀上者,《春秋》無久陰不雨之異也。

    漢史記勝所言,故曰春秋所記,謂說春秋災異者耳。

    ”師古曰:“《春秋》有不雨事,說者因論久陰附着之也。

    張謂漢史為春秋,失之矣。

    ”案上文又雲“恽始讀外祖《大史公記》,頗為春秋”,此兩春秋字,蓋皆泛指史籍言之,則張說實是。

    觀陸賈著書稱《楚漢春秋》可證。

    時人言史,蓋分《書》與《春秋》為二科。

    (39)司馬遷言《書》長于政,《春秋》長于治人。

    述其父談之言曰“今漢興,海内壹統,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大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予甚懼焉”,其自述其志,亦曰“予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士大夫之業,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乃述當世之事之遜辭,其意則亦欲“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以為“天下儀表”耳。

    此《春秋》之科也。

    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章奏,以為古今異制,方今務在奉行故事而已,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奏請施行之。

    此則《尚書》之科也。

    又有臨事求索者:如成帝欲治王氏,诏尚書奏文帝時薄昭故事,和帝将誅窦氏,欲得《外戚傳》,懼左右不敢使,乃令清河孝王慶私從千乘王求,夜獨内之。

    又令慶傳語中常侍鄭衆,求索故事。

    事見《漢書·元後傳》、《後漢書·章帝八王傳》。

    《三固·吳志·孫權傳》:嘉禾元年《注》引《江表傳》曰:是冬,群臣奏宜修郊祀。

    權曰:“郊祀當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重奏曰:“昔周文、武郊于鄷、鎬,非必土中。

    ”權曰:“武王伐纣,即阼于鎬京而郊其所也,文王未為天子,立郊于鄷,見何經典?”複書曰:“伏見《漢書·郊祀志》:匡衡奏從甘泉河東郊于鄷”,此等,其視史籍,皆如後人之視成案也。

    然則《漢志》著《大史公書》于春秋家,乃當時之人視史籍流别如此,安有重經輕史之意乎?然此特學者之見,至流俗,則于記行事之書,通稱為史記。

    《漢書·五行志》引史記成公十六年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雲雲。

    顔師古曰:“此志凡稱史記者,皆謂司馬遷所撰也。

    ”齊召南曰:“單襄公見晉厲公,《晉世家》不載,此《國語》文也。

    下文尚有數處稱史記,皆《國語》文。

    ”案顔說固非,齊說亦未為是。

    下文又雲:“史記秦始皇帝三十六年,鄭客從關東來,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

    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

    遂至。

    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

    因言今年祖龍死。

    忽不見。

    鄭客奉璧,即始皇二十八年過江所湛璧也。

    ”此事既不出《國語》,亦與《大史公書》不同,足見史記二字,為史籍通稱,特以當時史籍少,故《大史公書》遂冒其一類書之總名耳。

     士大夫之好史學者:司馬朗父防,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十萬言。

    《三國志·朗傳注》引司馬彪《序傳》。

    張裔博涉《史》、《漢》。

    孟光銳意三史。

    尹默皆通諸經史。

    皆見《三國·蜀志》本傳。

    《吳志·孫峻傳注》引《吳書》雲:留贊好讀兵書及三史。

    《殿本考證》雲:“三史,元本作三略。

    ”孫權欲其子登讀《漢書》,習知近代之事,以張昭有師法,重煩勞之,乃令昭子休從昭受讀,還以授登。

    見《吳志登傳》,亦見《昭傳》。

    合此及馬融受《漢書》于班昭之事觀之,知當時史學,亦有傳授,(40)如經生之業。

    此士大夫之受學者。

    若孫權謂呂蒙、蔣欽,自言統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欲使蒙、欽亦讀之。

    《呂蒙傳注》引《江表傳》。

    王平生長戎旅,手不能書,所識不過十字,而使人讀《史》、《漢》諸紀傳聽之,備知其大義。

    (41)往往論說,不失其指。

    此則所謂開卷有益,亦如治經者之不事章句也。

     重言輕事,古人積習甚深。

    故雖愛好史籍,而于史事初不知求實。

    (42)《三國·魏志·崔琰傳注》引《魏氏春秋》曰:“袁紹之敗,孔融與大祖書曰: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

    大祖以融學博,謂書傳所記。

    後見問之,對曰:以今度之,想其當然耳。

    ”時人于古事,率多如此。

    魏明帝問司馬遷于王肅。

    見上。

    肅對曰:“漢武帝聞遷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時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兩紀有錄無書。

    後遭李陵事,遂下遷蠶室,此為隐切在孝武,而不在于史遷也。

    ”及華核疏救韋曜,則曰“武帝以遷有良史之才,欲使畢成所撰,忍不加誅”,皆設辭以悟主,非其實也。

    言史事如此,述當世之事亦然。

    《漢書·東方朔傳贊》言後世好事者,取奇言怪語,附着之朔。

    《朱雲傳贊》言世稱朱雲多過其實。

    《韋賢傳》言韋孟《諷谏》,乃其子孫所為,可謂頗知核實。

    然其能如是者亦寡矣。

    觀本書辨正諸端,亦可見其大略。

    《後漢書·馬援傳》雲:“援自還京師,數被進見。

    為人明須發,眉目如畫。

    閑于進對。

    尤善述前世行事。

    每言及三輔長者,下至闾裡少年,皆可觀聽。

    自皇大子、諸王侍聞者,莫不屬耳忘倦。

    ”朱雲、東方朔等之見附會,皆善談說如援者之為之也。

     (43)然時人頗好講史法。

    張衡欲作元後本紀,及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即其一端。

    韋曜撰《吳書》,執以孫和不登帝位,不肯順皓意作紀,亦其事也。

    裴松之譏孫盛制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見《魏武帝紀》建安五年及《陳泰傳注》。

    則重文辭而輕史實者,亦自漢、魏間始矣。

     第六節 文學美術 凡文字,必能與口語相合,而其用乃弘。

    此非古寡辭協音之文所能也。

    秦、漢繼春秋、戰國之後,為散文極盛之時。

    然其時之人,所視為文之美者,乃為多用奇字,造句整齊,音調和緩,敷陳侈靡,于是辭賦之學盛,而散文亦稍趨于骈偶矣。

     西京初葉,所謂文學者,尚不專指文辭。

    《漢書·嚴助傳》:“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繇是獨擢助為中大夫。

    後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臯、膠倉、《藝文志》作聊蒼。

    從橫家有《待诏金馬聊蒼》三篇。

    終軍、嚴蔥奇等,《藝文志》作莊忽奇,蓋避明帝諱改。

    官常侍郎。

    有賦十一篇。

    并在左右。

    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婁舉賢良文學之士。

    公孫弘起徒步,數年至丞相。

    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觐奏事,因言國家便宜。

    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诎。

    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臯、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

    相如常稱疾避事,朔、臯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惟助與壽王見任用。

    ”諸人中除朔、臯外,固皆有實學者也。

    然因如朔、臯者亦廁其中,遂為世所輕視矣。

    《王褒傳》:宣帝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诏。

    數從褒等放獵。

    所幸宮館,辄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

    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

    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樂有鄭、衛。

    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

    辭賦比之,尚有仁義諷谕,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博弈遠矣。

    ”其後大子體不安,忽忽善忘,不樂。

    诏使褒等皆之大子宮虞侍大子。

    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

    疾平乃複歸。

    辭賦之用如此,此人之所以輕之也。

    《揚雄傳》:“雄以賦者将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闳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

    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缥缥有陵雲之志。

    繇此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

    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

    于是辍而不為。

    ”夫說而不繹,聽者之過,勸而不止,誦者之失,以此為風,安能與古詩同義?雄又稱東方朔為滑稽之雄。

    “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

    首陽為拙,柱下為工。

    飽食安步,以仕易農。

    ”蓋小人志在衣食之流,尚不足語于患得患失之鄙夫,視淳于髡、優孟之流遠矣。

    《鹽鐵論·褒賢篇》:大夫曰:“東方朔自稱辨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

    ”(44)夫文學貴乎以情相感。

    有悲天闵人之心而未能喻諸人者多矣,徒為飽食暖衣之計,而欲使人感動興起,不亦難乎?此等人在漢世,其進用亦僅恃人主之好尚。

    司馬相如以訾為郎,為武騎常侍,事孝景帝。

    會景帝不好辭賦。

    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嚴忌之徒。

    相如見而悅之。

    因病免,客遊梁。

    得與諸侯遊士居。

    梁孝王薨,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

    後武帝讀《子虛賦》而善之,乃得召。

    鄉使相如不遇梁王、武帝,則亦終老牖下耳。

    當時君貴人,好文學者殊不多,僅漢武、宣、梁孝王、淮南王安、東漢靈帝、魏文帝等數人。

    魏明帝青龍四年,置崇文觀,征善屬文者以充之,此亦猶漢靈帝之鴻都門學,然其規模不如前人之弘遠矣。

    陳思王等非必不好士,然其力又不足以養士也。

    故士之以此自業者尚少也。

    富饒之地,士亦有樂于事此者,然亦浮薄者多,如第十三章第五節引《漢書·地理志》言吳、蜀之俗是已。

     漢世文字,去口語尚不甚遠,觀《史記》可知。

    《漢書》辭句,率較《史記》為簡。

    後人以為班氏有意為之,非也。

    古人輯錄舊文,例不改其辭句。

    《漢書·陳涉傳》于《史記》至今血食之文,尚未刊落,何暇校計虛字?蓋《史記》在唐以前,通行不如《漢書》之廣,其經傳鈔之次數,即不如《漢書》之多。

    (45)昔人讀書,不斤斤于字句,傳鈔時無謂之虛字,率加删節,鈔胥尤甚,故《漢書》之虛字,較《史記》減少也。

    然今《史記》雖較《漢書》為繁,而視《史通·點煩篇》所引則已省,可見今之《史記》,亦為累經删削之餘。

    此恐非獨《史》、《漢》為然,一切古書,莫不如是。

    此可見東周、秦、漢之散文,與語言殊近,其通曉必甚易。

    王平手不能書,所識不過十字,而口授作書,皆有意理以此。

    蔡邕當時之為辭賦者曰:“高者頗引經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

    ”可見辭賦之家亦未嘗不随俗。

    漢武、宣之流,豈真能通乎文學?而亦若好尚存焉者,正以是時之文學,尚易通曉故耳。

    班昭、蔡琰,固天挺異才,馬倫、皇甫規妻等,人訾亦能出言有章,則亦以其時之文字尚不甚艱深也。

    四人并見《後漢書·列女傳》。

    順烈梁皇後、安帝所生母左姬視此,見第一節。

     崇尚文辭之風氣,蓋始于漢、魏之間。

    (46)隋李谔謂魏之三祖,更尚文詞,競逞文華,遂成風俗是也。

    《三國·魏志·文帝紀注》引《魏書》曰:“帝初在東宮,疫疠大起,時人凋傷。

    帝深感歎。

    與素所敬者大理王郎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

    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

    其次莫如著篇籍。

    疫疠數起,士人凋落。

    餘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

    ”然則其好文辭,乃欲徼幸于後世不可知之名,與夫悲天闵人,不能自已而有言者,異其趣矣。

    宜其崇尚文辭之風日盛,而文學反以陵夷也。

    《王粲傳》雲:“始文帝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

    粲與北海徐幹、廣陵陳琳、陳留阮瑀、汝南應場、東平劉桢,并見友善。

    自颍川邯鄲淳、繁欽、陳留路粹、沛國丁儀、丁廙、弘農楊脩、河内荀緯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列。

    ”案七人謂粲等加一孔融,文帝《典論》以之并舉,後人稱為建安七子者也。

    《傳》又雲:場弟璩,璩子貞,鹹以文章顯。

    瑀子籍:才藻豔逸。

    時又有谯郡嵇康,文辭壯麗。

    吳質濟陰人,以文才為文帝所善。

    皆崇尚文辭之風氣中一時之佼佼者也。

    陳壽《上諸葛氏集表》曰“論者或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