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學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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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養愛居,必以太牢九韶那。

    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

    ”用現在的話來說,恕是用主觀,忠是用客觀的,忠恕兩舉則人已皆盡,誠可稱之曰聖,為儒家之理想矣。

    此種精神正是世界共遁文化的基本分子,中國人分得一點,不能就獨占了,以為了不得,但總之是差強人意的事,應該知道珍重的罷。

    我常自稱是儒家,為朋友們所笑,實在我是佩服這種思想,平常而實在,看來毫不新奇,卻有很大好處,正好比空氣與水,我覺得這比較昔人所說布帛菽粟還要近似。

    中國人能保有此精神,自己固然也站得住,一面也就與世界共通文化血脈相通,有生存于世界上的堅強的根據,對于這事我倒是還有點樂觀的,儒家思想既為我們所自有,有如樹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暫時衰萎,也還可以生長起來,隻要沒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壓,或是助長。

    你說起儒家,中國是不會有什麼迫壓出現的,但是助長則難免,而其害處尤為重大,不可不知。

    我常想孔子的思想在中國是不會得絕的,因為孔于生于中國,中國人都與他同系統,容易發生同樣的傾向,程度自然有深淺之不同,總之無疑是一路的。

    所以有些老輩的憂慮實是相優,我隻怕的是儒教徒的起哄,前面說過的師爺化的酷儒與禅和于化的玄儒都起來,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大做其新運動,就是助長之一,結果是無益有損,至少苗則槁矣了。

    對于别國文化的研究也是同樣,隻要是自發的,無論怎麼慢慢的,總是在前進,假如有了别的情形,或者表面上成了一種流行,實際反是僵化了,我想如要恢複到原來狀态,估計最少須得五十年工夫。

    說到這裡,我覺得上邊好些不得要領的話現在可以結束起來了。

    漢文學裡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種儒家的人文主義(Humanism),在民間也未必沒有,不過現在隻就漢文的直接範圍内說而已。

    這自然是很好的東西,希望他在現代也仍強健,成為文藝思想的主流,但是同時卻并無一毫提倡的意思,因為我深知凡有助長于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

    為人生的文學如被誤解了,便會變為流氓的口氣或是慈善老太大的态度,二者同樣不成東西,可以為鑒。

    俞理初著《癸已存稿》卷國有文題曰《女》中引《莊于天道篇》數語,讀了很覺得喜歡,因查原書具抄于此雲: 還有第二點應當說,這便是文章。

    但是上邊講了些廢話,弄得頭重腳輕,這裡隻好不管,簡單的說幾句了事。

    漢文學是用漢字所寫的,那麼我們對于漢字不可不予以注意。

    中國話雖然說是單音,假如一直從頭用了别的字母寫了,自然也不成問題,現在既是寫了漢字。

    我想恐怕設法更換,還是要利用下去。

    《尚書》實在太是古奧了,不知怎的覺得與後世文體很有距離,暫且擱在一“邊不表,再看《詩》與《易》,《左傳》與《孟子》,便可見有兩路寫法,就是現在所謂選學與桐城這兩派的先祖,我們各人盡可以有贊成不贊成,總之這都不是偶然的,用時式話說即是他自有其必然性也。

    從前我在《論八股文》的一篇小文裡曾說。

    “漢字這東西與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連日本朝鮮在内。

    他有所謂六書,所以有象形會意,有偏旁,有所謂四聲,所以有平仄。

    從這裡,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戲。

    ”這裡除重對偶的骈體,講腔調的古文外,還有許多雅俗不同的玩藝兒,例如對聯,詩鐘、燈謎。

    是雅的一面,急口令,笑話,以至拆字,要歸到俗的一面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樣的建立在漢字上,那是很明顯的。

    我們自己可以不做或不會做詩鐘之類,可是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和勢力,這會向不同的方面出來,用了不同的形式。

    近幾年來大家改了寫白話文,仿佛是變換了一個局面,其實還是用的漢字,仍舊變不到哪裡去。

    而且變的一點裡因革又不一定合宜。

    很值得一番注意。

    白話文運動可以說是反對“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而起來的,講到結果則妖孽是走掉了,而謬種卻依然流傳着,不必多所拉扯,隻看洋八股這名稱,即是确證。

    蓋白話文是散文中之最散體的,難以容得骈偶的辭或句,但腔調還是用得着,因了題目與著者的不同,可以把桐城派或八大家,《古文觀止》或《東萊博議》應用上去,結果并沒有比從前能夠改好得多少。

    據我看來,這因革實在有點兒弄颠倒了。

    我以為我們現在寫文章重要的還是努力減少那腔調病,與制藝策論愈遠愈好,至于驕偶倒不妨設法利用,因為白話文的語彙少欠豐富,句法也易陷于單調,從漢字的特質上去找出一點妝飾性來,如能用得适合,或者能使營養不良的文章增點血色,亦未可知。

    不過這裡的難問題是在于怎樣應用,我自己還不能說出辦法來,不知道敏感的新詩人關于此點有否注意過,可惜一時無從查間。

    但是我總自以為這意見是對的,假如能夠将骈文的精華應用一點到白活文裡去,我們一定可以寫出比現在更好的文章來。

    我又恐怕這種意思近于阿芙蓉,雖然有治病的效力,亂吸了便中毒上瘾,不是玩耍的事。

    上邊所說思想一層也并不是沒有同樣的危險。

    我近來常感到,天下最平常實在的事往往近于新奇,同時也容易有危險氣味,芥川氏有言,危險思想者,欲将常識施諸實行之思想是也,豈不信哉,廿九年三月廿七日。

     (1940年3月作,選自《藥堂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