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衣食住

關燈
上顯然看出是荒謬的,如男子拖辮,女人纏足,似乎應該不難解決了,可是也并不如此,民國成立已将四半世紀了,而辮發未絕迹于村市,士大夫中愛賞金蓮步者亦不乏其人,他可知矣。

    谷崎潤一郎近日刊行《攝陽随筆》,卷首有《陰翳禮贊》一篇,其中說漆碗盛味噌汁(以醬汁作湯,蔬類作料,如茄子蘿蔔海帶,或用豆腐)的意義,頗多妙解,至悉歸其故于有色人種,以為在愛好上與白色人種異其趣,雖未免稍多宿命觀的色彩,大體卻說得很有意思。

    中日同是黃色的蒙古人種,日本文化古來又取資中上,然而其結果乃或同或異,唐時不取太監,宋時不取纏足,明時不取八股,清時不取雅片,又何以嗜好迥殊那。

    我這樣說似更有陰沉的宿命觀,但我固深欽日本之善于别擇,一面卻亦仍夢想中國能幹将來蕩滌此諸染污,蓋此不比衣食住是基本的生活,或者其改變尚不至于絕難欤。

     “宮裝皆披發垂肩,民家多古裝束,六八歲時丫髻雙垂,尤為可人。

    長,耳不環,手不钏,髻不花,足不弓鞋,皆以紅珊瑚為管。

    出則攜蝙蝠傘。

    帶寬腿尺,圍腰二三匝,複倒卷而直垂之,若褪負者。

    衣袖尺許,襟廣微露胸,肩脊亦不盡掩,傅粉如面然,殆《三國志》所謂丹朱紛身者耶。

    ”又雲: “室皆離地尺許,以木為闆,藉以莞席,入室則脫屦戶外,襪而登席。

    無門戶窗隔,以紙為屏,下承以槽,随意開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

    室中必有閣以度物,有床第以列器皿陳書畫。

    (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紙屏,架為小閣,以半懸挂玩器,則緣古人床第之制而亦仍其名。

    )楹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晝常掩門而夜不局鑰。

    寝處無定所,展屏風,張帳幕,則就寝矣。

    每日必灑掃拂拭,潔無纖塵。

    ”又一則雲: “女子亦不着褲,裡有圍裙,《禮》所謂中單,《漢書》所謂中裙,深藏不見足,舞者回旋偶一露耳。

    五部洲惟日本不着褲,聞者驚怪。

    今按《說文》,袴,腔衣也。

    《逸雅》,袴,兩股各跨别也。

    袴即今制,三代前固無。

    張營《疑耀》曰,袴即褲,古人皆無裆,有裆起自漢昭帝時上宮宮人。

    考《漢書》上官後傳,宮人使令皆為窮袴。

    服虔曰,窮袴前後有裆,不得交通。

    是為有裆之袴所緣起。

    惟《史記》叙屠岸賈有置其袴中語,《戰國策》亦稱韓昭侯有敝袴,則似春秋戰國既有之,然或者尚無裆那。

    ”這個問題其實本很簡單。

    日本上古有袴,與中國西洋相同,後受唐代文化衣冠改革,由簡管袴而轉為燈籠袴,終乃袴腳益大,袴裆漸低,今禮服之“袴”已幾乎是裙了。

    平常着袴,故裡衣中不複有袴類的東西,男子但用犢鼻袴裈,女子用圍裙,就已行了,迫後民間平時可以衣而不裳,遂不複着,但用作乙種禮服,學生如上學或訪老師則和服之上必須着袴也,現今所謂和服實即古時之所謂“小袖”,袖本小而底圓,今則甚深廣,有如口袋,可以容手中箋紙等,與中國和尚所穿的相似,西人稱之曰Kimono,原語雲“着物”,實隻是衣服總稱耳。

    日本衣裳之制大抵根據中國而逐漸有所變革,乃成今狀,蓋與其房屋起居最适合,若以現今和服住洋房中,或以華服住日本房,亦不甚适也。

    《雜事詩》注又有一呗!關于鞋襪的雲: “多食生冷,喜食魚,聶而切之,便下箸矣,火熟之物亦喜寒食。

    尋常茶飯,蘿蔔竹筍而外,無長物也。

    近仿歐羅巴食法,或用牛羊。

    ”又雲: “坐起皆席地,兩膝據地,伸腰危坐,而以足承尻後,若跌坐,若蹲踞,若箕踞,皆為不恭。

    坐必設褥,敬客之禮有敷數重席者。

    有君命則設幾,使者宣诏畢,亦就地坐矣。

    皆古禮也。

    因考《漢書》賈誼傳,文帝不覺膝之前于席。

    《三國志》管甯傳,坐不箕股,當膝處皆穿。

    《後漢書》,向栩坐闆,坐積久闆乃有膝踝足指之處。

    朱子又雲,今成都學所存文翁禮殿刻石諸像,皆膝地危坐,兩蹠隐然見于坐後帷裳之下。

    今觀之東人,知古人常坐皆如此。

    ”(《日本國志》成于八年後丁亥,所記稍詳略有不同,今不重引。

    ) 我對于日本文化既所知極淺,今又欲談衣食住等的難問題,其不能說得不錯,蓋可知也。

    幸而我預先聲明,這全是主觀的,回憶與印象的一種雜談,不足以知日本真的事情,隻足以見我個人的意見耳。

    大抵非自己所有者不能深知,我尚能知故鄉的民間生活,因此亦能幹日本生活中由其近似而得理會,其所不知者當然甚多,若所知者非其真相而隻是我的解說,那也必所在多有而無可兔者也。

    日本與中國在文化的關系上本猶羅馬之與希臘,及今乃成為東方之德法,在今日而談日本的生活,不撒有“國難”的香料,不知有何人要看否,我亦自己懷疑。

    但是,我仔細思量日本今昔的生活,現在日本叫“非常時”的行動,我仍明确地看明白日本與中國畢竟同是亞細亞人,興衰禍福目前雖是不同,究竟的命運還是一緻,亞細亞人豈終将淪于劣種乎,念之偶然。

    因談衣食住而結論至此,實在乃真是漆黑的宿命論也。

     甘四年六月甘一日,在北平。

     (1935年6月作,選自《苦竹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