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裡哀戲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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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的運用。

    而且他對。

    莫裡哀的最大的喜劇,都有力量撼動我們的靈魂,叫我們在狂笑之後沉下心來思維,有時候甚至于不等笑聲收煞,一種悲感就在我們的心頭湧起。

    他的技巧往往露出馬腳,例如在《吝啬鬼》裡面,第五幕的傳奇式的團圓傷害現實的真實,然而在這上頭怪他,我們不如索興指摘喜劇本身:天下難得真正的美好,然而喜劇因為在形式上有一種情節的滿足的必要,自然對于技巧就要稍稍加以濫用。

    這不是莫裡哀的缺陷,他不可能征服人生本身的遺憾,假如征服,也就隻有仰仗于情節的花巧。

    亞裡士多德遠在兩千年以前就把喜劇的性質說給我們知道。

     但是,莫裡哀跳過技巧,運用他最高的才分把他的觀察寫成喜劇,而且寫成性格喜劇。

    亞裡士多德沒有想到這一層。

    古代希臘的諷刺笑劇不曾為他提供這種資料。

    羅馬喜劇也沒有往這上頭用過心思。

    這是莫裡哀的獨特成就。

    唯其全部精力注意在一個性格的解剖,把它和社會的關聯一個一個集中而又隔離地加強給我們看,我們明白劇作者的目的決不止于逗我們一笑而已。

    他要我們看清楚這種性格和它的習慣動作所含的禍害,有時候遠在本身以外,具有社會性的害群的意義。

    達都夫的虛僞、黨·璜的玩世不恭、黨丹的高攀、阿爾崗的執迷、賽莉麥娜的社交應酬,還有我們這裡的哈巴貢,吝啬成了他最高的品德。

    莫裡哀允許一個人有弱點,但是弱點發展到不複成為弱點,成為一種自私的表現,成為一種摧毀他人幸福的工具,莫裡哀要我們加以警誡。

    幸福不應建築于别人的犧牲上面,正如自由以不妨害人之自由為自由。

    父之于子尚且如此,況乎外人?哥德指出德國改編者把兒子換作親戚是一種軟弱的表示,實際唯有最近的關系的對立才容易形成藝術上所需要的堅強的效果。

     莫裡哀在情節上往往歪扭現實,但是在風俗上,在行動上,在心理上,特别是在性格上,永遠忠實。

    所以,同樣一個故事,到了他的筆下,正如在英國到了莎士比亞的筆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光彩煥然,不可一世。

    他們從來不考慮故事的來源。

    他們的用心是把活人放在裡面,好像吹了一口仙氣,紙上的故事一下子就全活了。

    莫裡哀不打自招:“我随手檢拾我的财富。

    ”(Jeprendsmonbienoùjeletrouve)他借用前人最多的要算他的《吝啬鬼》,有人為他考證出來五六個來源,最重要根據是人人皆知的《罐子》(Aulularia),羅馬喜劇家浦樓特(Plaute)的著作。

    莫裡哀必須時刻為他的劇團提供新戲:眼快,有可能的材料就利用手快,盡可能提早上演,避免營業上的失敗。

    一六六八年對他分外緊張,《達都夫》的禁令還沒有撤消,于是含着恨,他在一年裡面趕出了三出喜劇,《吝啬鬼》僅僅用了兩個月的工夫,寫作和排演的時間全算在裡面。

    九月九日第一次公演,觀衆的反應相當冷。

    一個月僅僅演了九次,這出傑作和《忿世嫉俗》一樣,得到勝利遠在劇作者去世以後。

     莫裡哀飾主角哈巴貢。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五《吝啬鬼》,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德·浦叟雅克先生》序 狄德羅(Diderot)說,“假如你以為能夠寫《浦叟雅克》的人,遠比能夠寫《忿世嫉俗》的人多,那你就錯了”。

     《德·浦叟雅克先生》(MonsieurdePourceaugnac)是一出笑劇,一六六九年十月六日,先在宮廷演出,十一月移在劇院,和巴黎人士相見,莫裡哀飾主角,呂裡(Lulli)譜曲。

    這應當是莫氏最最胡鬧的笑劇,奇突的地方讓你想到他的希臘前輩阿芮斯陶芬尼斯,撒野的地方仍然讓你想到這位前輩,但是更讓你想到十六世紀的辣布萊,同時他們的健康,莫氏也一樣具有。

    戲看過了以後,我們顯然感到莫氏遠比他們資力雄厚:自然和藝術在這裡得到完整深厚的生命,不像現代那樣纖巧,也不像古代那樣粗疏。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這出異想天開的笑劇有一個中心人物,他有性格,或者換一句話說,他的性格有厚度,不是一個紙紮人,雖說由人撥弄,始終穩如泰山。

    他從外省來,第一遭踏進京都,但是,他相當自負,把鄉鄙的身份帶到市廛,傲然來做京都富商的女婿,受欺受绐,直到化裝逃走,大多由于自負過甚。

    他之所以受懲罰,并非沒有來由。

    他從外省來,扮了一趟可憐角色,這不就是說,他是一個可憐的鄉下人,根本他就不是鄉下人。

    性格上的過失不算,他冒冒失失來娶一個他不認識的闊小姐,大約就隻因為她闊,先就不可饒恕。

    糊裡糊塗破壞人家的愛情和因緣,還不算在裡面。

     明白這個,我們就可以接受幾個流氓和他搗亂的舉動。

    斯布芮嘎尼和他的一群男女,的确不是正經東西,但是,站在喜劇的觀點來看,他們成全一樁好事,一對青年男女,(莫氏永遠站在愛情和青春這方面)的美滿因緣,這就值得寬恕他們過去的為非作歹,說實話,他們在這出笑劇裡面沒有絲毫不是,除非是逗我們大笑好些次。

    而且,說到最後,社會上也就是他們這批亡命之徒有時候還有義氣,還有勇敢和聰明,幫助無告之人脫離苦海喜劇家向例偏愛這些正人君子不屑一顧的流氓,我相信,往往倒有道理。

    經驗使喜劇家走上反叛的道路:道學家自來不愛他們。

     說到這裡,未嘗不為莫氏在中國擔憂,中國自來多的是道學先生,前進的,落伍的,都看不慣笑劇式的搗亂胡鬧。

    但是能夠寫《德·浦叟雅克先生》這樣一出笑劇,狄德羅說的對,正和高喜劇同樣難能可貴。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六《德·浦叟雅克先生》,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向貴人看齊》序 《向貴人看齊》(LeBourgeoisGentilhomme)的譯名在精神上相當傳達莫裡哀的用意,雖說字句并不吻合,比我原拟的《老闆上流人》貼切多了。

    這算不了莫裡哀最高的成就,然而一直為觀衆所愛,也永遠是人類的一個弱點的最好的說明。

     了解它的意義,必須先有當時法國的社會背景做底子,因為莫裡哀的深厚的刻畫,向來具有強烈的現實的敏感。

    就在路易十四的盛世,統治階層仿佛古老的建築,已經顯出了裂痕,勉強又撐持了一百年,來到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爆發,終于傾圮。

    如若有誰想就戲劇文學研究被統治階層翻身的曆史,莫裡哀是一個開端,他首先指出貴人沒落和為人的基本道義觀念。

    所謂高貴的特權人物,進了他的喜劇,有的仗着欺哄過日子,下流如這裡的道朗特,有的仗着财勢過日子,荒唐如《黨·璜》裡的色鬼,全少一技之長以自立,而又積習甚重,無以自拔。

    他們不僅是敗家子,同時為了維持體面和奢欲,他們還成了寄生蟲。

    他們寄食在新興的富有的中産階級身上。

    貴而無品,莫裡哀認為不足取,因為人之所貴在德性,不在血統。

    但是他不偏袒,就在他曝露貴人無行的時候,他同時讓我們看到新興的富有的中産階級的弱點。

    本分有時候是一種美德。

    汝爾丹——一個中産者——的遺憾是沒有頭銜和頭銜的一切附麗。

    他有虛榮他有錢,然而他發見他的社會地位低落他拿錢來換取身份,資财開始有了顔色。

    他不是瘋,他是陶醉于他的野心的實現。

    他酩酊了。

    他沒有經驗,愚昧形成他的可笑,不,他的可愛,因為說到了,他的心靈近乎孩提。

    貴人的浮表的色相迷住學步的幼稚心理。

     這是一出奉旨寫的“喜劇·舞劇”。

    一位土耳其大使來到巴黎,觐見路易十四,無動于宮廷的盛大歡迎,甚至于以為國王袍服上面的珠寶還不如土耳其宮廷的馬衣上面的珠寶多。

    他的狂妄引起了路易十四的忿恨。

    但是莫裡哀,靈魂深湛,把土耳其典禮做為高潮放在他的喜劇裡面,為自己另外物色了一個目的:人性的掘發。

    一出極聲色之娛的“喜劇·舞劇”,音樂家呂裡(JeanBaptistoLulli)譜曲,一位有近東旅行經驗的子爵指點習俗,然而能夠經久吸引我們的興會的,始終是那個“絕人”汝爾丹先生。

     有人認為這出戲不該從第四幕起變了性格,好好兒一出性格喜劇降為一出滑稽戲,似乎前三幕可以自成首尾。

    我不敢相信這種見解太有道理。

    說實話,與其看做五幕,不如看做獨幕,中間穿插了五段舞蹈。

    這裡是一氣呵成,好像後人巴爾紮克的小說,前半的環境和人物描繪是後半的行動的根據。

    時間不中斷,地點隻是汝爾丹先生的客廳,我們真可以把這出喜劇說做經典主義的制作,完全吻合“三一律”。

    質樸、流動、華麗,又不過分。

     一六七〇年十月十四日,《向貴人看齊》第一次演出,莫裡哀飾汝爾丹先生,太太飾呂席勒,呂裡飾土耳其教長,十一月二十三日,公開給巴黎市民,在宮廷和在民同樣得到無比的榮譽。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