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裡哀戲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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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高喜劇《憤世嫉俗》上演兩個月之後,他捧出一道口味完全不同,同樣屬于傑作的笑劇給他的觀衆享受。

    有些地方道學先生一定嫌粗野,但是,健康、質實,沒有“修養”的大衆,一定會在這裡尋到自己的口胃。

    單看契诃夫的那些獨幕劇,特别是《熊》,就明白這生氣蓬勃的小東西(莫裡哀并不怎麼重視)有什麼樣的魔力迷人,有多深的根植伏在人心。

    雖說嘲笑醫學,不像《沒病找病》那樣惡毒,《屈打成醫》的主要目的是博一個滿堂哄笑。

    然而莫裡哀高人一等,因為就是胡鬧,也不全靠外在動作,一切順序發展,依據人生,從來不肯走了樣子。

    語言是無比地巧妙、新鮮、有力,許多句話被後人看做成典、口頭禅一樣引用。

    假如有人把它看做喜劇,一點兒勿需乎奇怪。

     莫裡哀利用兩個民間傳說揉成他這出笑劇:一個是關于啞妻的故事,十六世紀文學巨匠辣不萊(Rabelais)曾經在他的傑作裡面提到。

    一個是《鄉下郎中》(LeVilainMire),公主咽下一根魚刺哽在喉嚨,國王訪求名醫,正好一個鄉下女人受丈夫虐待,便把丈夫說成了名醫,逼到宮裡去給公主看病。

    他的怪樣子把公主逗笑了,笑使了力,魚刺自然而然就出來。

     莫裡哀在這出戲裡面飾主角斯嘎納賴勒(Sganarell)。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三《屈打成醫》,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喬治·黨丹》序 《喬治·黨丹》(GeorgeDandin),一名《受氣丈夫》(LeMariconfondu),是莫裡哀根據一出獨幕的老戲重寫的,一六六八年七月十八日,在凡爾塞宮的草地露天演出,慶祝新簽訂的合約。

    老戲的名字是《勒·巴耳布葉的妒忌》(LaJalousieduBarbouillé),傳說是莫氏早年流浪期間的收獲,可能是民間久已有了這麼一出小戲,莫氏重新整理一過。

    太太夜晚在外邊幽會,回到門口,丈夫不許進去,她假裝投井,騙出丈夫,自己掩進家門,反而冤枉丈夫在外荒唐,親友和鄰居把他打罵了一頓,方才了結這個故事收在《十日談》(Décaméron)裡面,莫氏顯然讀過。

     就笑劇的立場來看,批評家理應無可非議,布局單純而多緻,人物簡單而明凸,同時,尤其難得的是,處處巧合,而又異常自然,不着絲毫痕迹,不過,浪漫或者道德氣質濃重的讀者,例如盧騷,不能夠滿意這出戲也是真的:第一,裡面沒有一個人物值得誇贊或者同情,即使黨丹本人也有受氣的原因第二,懲惡獎善的原則似乎在這裡沒有着落,“惡毒女人”未曾受到分毫的報應。

    我們願意在這裡指出,看戲和讀戲不是一件事,莫氏的戲很少是純粹為了讀的,所以看他的演出,人人捧着肚子狂笑,臨到後人如盧騷,對書細讀,自有相當距離。

     有一派索隐家,認為莫氏用這出戲反映他的不愉快的家庭生活,同時,太太飾女主角昂皆麗克,自己飾黨丹,可能含有諷谕的意義在裡面。

    這種說法,沒有人能夠否認,自然也不就可以承認,因為太簡單了,他們演出上的美滿合作可以幫莫氏說明:臆測應當适可而止。

     把這些枝節放過,我們願意就戲看戲,因為,說到最後,價值隻在本身。

    這出戲的主題,正如兩年後《向貴人看齊》裡面汝爾丹太太所講起的處世常理:婚姻要在社會條件以内。

    鄉下人黨丹受氣,隻為跳出階層,和本鄉的貴人聯親。

    他本人有的是弱點,先就缺少風度,然而企圖高攀,反而遭受屈辱,卻也是自食其果,罪有應得。

    但是,莫氏是公道的,他同樣揭出貴族的矯情、虛榮、自大,索興說穿了罷,卑鄙無恥。

    我們明白:黨丹能夠娶到昂皆麗克,隻因為沒落的嶽父母利用他為他們還債。

    昂皆麗克是一個商品。

    第二幕第四場對于昂皆麗克的行為有深刻的說明。

    單從社會意義的觀點來看,十九世紀中葉最成功的喜劇,《浦瓦芮葉先生的姑爺》(LeGendredeM.Poirier),發揮的隻是同一主題:貴族和中産商人之間的沖突矛盾。

    歐吉耶(EmileAugier)刻畫了一位孝女賢妻,便把莫氏的風險全避過了。

    和歐吉耶後輩一比,莫氏在這出戲裡倒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自然主義者了。

     其實不足為奇,因為故事從中世紀來,中世紀這個赤裸裸的大洪爐原來就粗野無情,活像自然主義和它有過往來。

    所以,要想呼吸《受氣丈夫》的氣息,莫氏的藝術和觀察不就全夠,還得添上中世紀的因素。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四《喬治·黨丹》,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吝啬鬼》序 盧騷(J.J.Rousseau)給朋友寫了一封公開信,貶責戲劇敗壞人心,特别是喜劇,莫裡哀的風俗喜劇,效果正如羅馬的諷刺詩人玉外納(Juvenal)所詠: 放過烏鴉,打擊鴿子。

    (DatVeniamcorvis,vexatcensuracolumbas.) 然後他舉了幾個實例,其中之一,便是在中國久已傳誦的《吝啬鬼》(L'Avare),認為: 吝啬和放高利貸是一種大的罪惡:但是一個兒子偷竊他的父親,對他缺欠尊敬,對他做出種種侮辱的責備,等到這位父親生了氣,詛咒他的時候,便露出一種嘲笑的神情,回答他用不着他的禮物,豈不成為一個更大的罪惡?難道因為玩笑有趣,懲罰就可以減免?目無尊長的兒子在戲裡頭得到人愛,戲又仗他成功,不是傷風敗俗的學校又是什麼? 我們首先指出偷父親錢的是兒子的聽差,不是兒子,他在事後才知道。

    這種一面倒的道德觀,維系主觀的尊嚴或許有用,但是客觀上并不公正,人世的關系是相互的,而戲劇便在相互的因素裡面尋找平衡。

    吉辣旦(Saint-MarcGirardin)曾經在他的《戲劇文學講義》(Coursdelittératuredramatique)裡面指出這種相成相克的公正作用,并且加以解釋: 父親忘記榮譽,兒子也就忘記他欠父親的尊敬。

    真的,我們不要在這上頭受騙:家長是一個美好的頭銜,幾乎算得上一位司铎不過,有頭銜就有責任,權利之外,還得負起責任。

    我知道一個兒子決不應該指控父親,即使有罪也罷但是,那是孝子的教條,可惜孝子實際上不就遵守。

    何況,在《吝啬鬼》裡面,莫裡哀一點也沒有要我們把克萊昂特當作孝子,不顧父親,單獨叫我們加以認可他僅想拿浪費和吝啬作對,因為這是兩種罪過,拿來對比一下,最有效果,因而也就可以最有成效地相犯相懲。

     父不父,子不子,在一個家庭裡面,沒有比這種現象更其破壞人生的幸福的。

    莫裡哀要的不是盧騷的拘泥的猥瑣的道德,違反人性的禮教他永遠在他的喜劇裡面加以懲罰,最高的道德和人性應當是一個,假如成了兩個,一定在本質上起了變化,成為盧騷所擁護的形式主義,空無一物的禮教。

    所以,從一個更高的精神意義來看,有真正道德的是莫裡哀,正确的指示屬于他在喜劇裡面所給的啟發,因為他愛的不是空洞的教條,而是廣大的芸芸衆生,把生趣分給每一個人,年輕人特别應當鼓舞,因為他們走的路更長,也就更需要識途老馬的開導和愛撫。

    因為愛而鞭撻,年輕人挨了打也甘心,但是因為自私而冷落,老年人不必妄想從下一代獲得公平的酬庸:衷心的敬愛。

     明白這一點,《吝啬鬼》不僅是一出普通的風俗喜劇,而且正如巴爾紮克在小說裡面所描繪,成為一出社會劇。

    艾克耳曼(Eck-ermann)把《吝啬鬼》譯成德文,把它的劇作者說作“一個偉大的真實的(reiner)人”,哥德緊接着就道: 對,一個真實的人這句話恰到好處。

    他不歪扭任何事物。

    他統治當時的風俗我們的艾夫蘭德(Iffland)和考滋布(Kotzebue),正相反,由着他們當時的風俗把自己統治,于是有限制,關在它們中間出不來,莫裡哀恰如其分地描繪人們,加以懲罰。

     哥德,這位偉大的文學欣賞者,嘲笑若幹人不敢正面接受莫裡哀的啟示,而把他們的高雅做為所謂理想文學,盧騷之流的感情用事的理想主義也就被罵在裡面了。

    但是哥德對于這出戲的認識不就止于此,讓我們把他的深沉的智慧寫在下面: 莫裡哀是那樣偉大,每次讀他,每次被他驚倒,他是一個别無分店的人——他的戲瀕近悲劇它們握有未來沒有人有勇氣模仿它們。

    他的《吝啬鬼》,罪惡在這裡摧毀父子之間一切自然的情愫,特别偉大,是高度地悲劇的。

    可是,一到了德文裡面,兒子變成親戚,全盤軟弱,失去它的意義。

    他們不敢學他,怕把罪惡表現正确不過,悲劇在什麼地方,假如不在這兒,不正因為這裡有什麼東西忍受不了? 拿悲劇這個字樣來點定《吝啬鬼》的造詣,我們唯有拜倒于哥德的膽大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