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裡哀戲劇集》序

關燈
向貴人看齊》,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沒病找病》序 哥德曾經在他的《談話錄》裡面,就《沒病找病》(LeMaladeimaginaire)[5]這出喜劇,推論莫裡哀的戲劇藝術,實在是一段最好的引言,供給讀者參考: 但是,假如我們這些現代人,想學得在舞台上成功的技巧,我們必須師法莫裡哀。

    你知道他的《沒病找病》嗎?這兒有一場戲,我每次讀這出戲,我總覺得這是舞台知識娴熟的象征:我想談的就是那位沒病找病的人問他的小女兒路易松,打算從她那方面知道是否有一個年輕男子在她姐姐的房間。

     另外一位,不像莫裡哀那樣了解他的工作,一定會老老實實,叫小路易松在同時把事情述說一遍,就這樣完結。

     但是莫裡哀,用了大量心機,延宕秘密的揭發,有多少生命和效果提供了出來!最初,小路易松假裝聽不懂父親的問話随後,她否認知道什麼事,然後看見拿鞭子打她,她倒下去裝死。

    最後,就在父親号啕大哭之下,她不暈過去了。

    一下跳了起來。

    同時狡詐,同時輕快,一點一點,說出了真情。

     我的解釋隻不過給你對這場戲的生動很小一點觀念:還是你去讀讀好了,等你透入他的舞台價值以後,你會承認它含有實際的知識,比任何理論也多。

     我從小就認識莫裡哀,愛莫裡哀,一輩子活下來,我向他學習。

    我每年一定讀幾出他的戲,為了永遠保持和完美往來的心境。

    這不僅僅是一種熟練的藝術家的經驗讓我入迷,而尤其是那種可愛的自然,詩人的靈魂的最高的修養。

     這是莫氏末一出戲,他最後一次把他的心血放在這樣一出“喜劇·舞劇”,形式和方式都和他前幾年的《向貴人看齊》相同,然而就他親眼看到的收獲來說,遠在他的預期以下。

    隻要一讀第一“序曲”,我們立即明白,這為了慶祝路易十四出征的戰功,計劃在狂歡節演給國王看的,事實上,不單沒有實現,反而為害着肺病的莫氏添了許多氣受。

     傳說在他去世多年以後,路易十四偶爾問起當時的批評權威布瓦洛(Boileau),誰是他的時代最最偉大的天才,他得到的回答是莫裡哀。

    他似乎沒有想到這樣一個答案,雖說對他寵幸的喜劇作家,他一直具有好感。

    莫氏向固步自封的社會挑戰,應戰,心力交瘁,然而倔強到底,異常堅定,國王知遇之感未嘗不起一點作用。

    但是,站在宮廷的宴樂立場來看,一位呂裡(Lulli)那樣的音樂家自然要比一個喜劇演員(路易十四一直這樣欣賞莫裡哀)有用多了,所以,自從他們在《向貴人看齊》裡面合作以後,呂裡,一位意大利人,霸去國王的寵幸,并且拿返國做要脅,強迫路易十四把音樂方面的特權和專利統統給了他一個人:沒有他合作,任何種類的音樂制作不得到宮内表演,同時營業性的公演,樂器數目也有苛刻的限制。

    他的氣焰使莫氏不得不另外為自己物色一位譜曲人才。

    兩位藝術家鬧翻了,呂裡以絕大的力量維持他的既得權益,莫氏于心有所不甘,放棄了到宮内做處女獻演的念頭,不惜工本,對他的市民觀衆完成他最後一次的豪華演出,——最後一次,因為僅僅演完四場,他就去世了。

     公演的第一天是一六七三年二月十日,星期五,演過三場,莫氏感覺異常疲倦,一位年輕演員在他旁邊,他對他講:“我的一生隻要苦樂都同樣有份,我就認為幸福不過,今天我感到異常痛苦,就不可能發現一時的滿足和安逸,我看,我應當洗手不幹了。

    ”假如就莫氏的生平來估計他最後受到的氣悶,呂裡的刺激也就是恰好來到最後罷了。

    這位把喜悅和歡笑像福音一樣送到世界各個角落,自己一直活在寂寞,誤會和不幸之中。

    身體又那樣壞,肺痨纏住他不肯放松,職業又使他時時為劇團同人(他是團長)着想。

    但是,如今,他真正身心交疲了,太太(她的輕佻曾經使他很痛苦)和那位演員勸他辍演休息,等他體力恢複之後再登台也不遲。

    在所有的品德裡面,自私差不多成為莫氏刻畫喜劇人物的一般而又堅韌的底子。

    但是,他沒有,他一輩子是幫别人而被别人出賣(呂裡隻是一個例子),所以他反問他們道:“你們要我怎麼辦?這兒有五十個工作者,單仗着每天的收入過活我要是不演的話,他們該怎麼辦?”他堅持在第四次公演之中繼續主演,二月十七那天,他的演員記錄道: 就在這一天,演完戲,夜裡十點鐘,莫裡哀先生死在芮實留街他的家裡,先是演那個沒病找病的人,感冒和肺炎使他極其困苦,他拼命用力往外咳嗽,破了一個血管,不到半點鐘或者三刻鐘就去世了。

     莫氏對于他自幼鐘愛的行藝,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醫學沒有能夠救他,一種巧妙的心理作用讓他拿攻擊醫學做報複。

    《沒病找病》是他最後一次,同時也是他最毒一次,他一連氣扔出四個和巴黎醫學院有關系的醫學人物,兩位醫學博士,一位藥劑師,和一位乳毛未褪的新畢業的醫學士。

    四個人,四種性格。

    各自把最好的喜劇場面獻給觀衆,特别是狄阿夫瓦呂斯父子。

    劇作者覺得還不夠,在第三幕前半添上一段理論的駁斥,風趣而又意義深長,完全是一折易蔔生式的現代談話。

    但是莫氏真正的态度,正如莫氏利用白辣德所表白的,不就是和任何私人為難。

     阿爾崗:你的莫裡哀跟他那些喜劇呀,活活兒一個大蠢蛋,他一定以為怪好玩兒,取笑取笑像醫生那樣的君子人。

     白辣德:他取笑的不是醫生,而是可笑的醫學。

     他要取笑的是醫學院,因為它固執、自私、守舊、注重形式,排斥真正的科學精神。

    一位學者告訴後人,醫學士畢業口試有這類滑稽荒唐的問話: (一)基督讓尖銳的槍頭戳傷,死時腰脅往外流水,水從身體哪一部分出來? (二)英雄的兒子是否也是英雄:他們有沒有憂郁病? (三)婦女是不是自然的不完美的作品? (四)打噴嚏是不是一種自然行為? (五)一個月酒醉一次是否衛生? (六)好色會不會讓人脫頂? 相形之下,莫氏的諷刺,老實說,并不過分。

    他的愛好自由和尊重人性的大無畏的活潑精神,使他厭惡學院派,因為在所有的自高自大的缺陷之外,墨守成法的醫生難得看到一個在學術上有進取之心的。

    他們反對血液循環論,對于身體的了解一直還是古希臘的遺訓,因為伊包克辣特(Hippocrate)曾經在紀元前指示人身疾病,由于身體裡面四種因素組成:血,粘液,黃膽汁和黑膽汁。

    他們便一直拿這四種因素解釋所有的病情。

    而且,更壞的是,迷信和醫道結成兄弟,正如中醫。

    ——我把中醫提出,很簡單,因為就食古不化和迷信這兩點來看,一位中國觀衆很容易欣賞莫氏的攻擊。

    我們僅僅沒有醫學院罷了。

    稍微有一點前進思想的,甚至于稍微有一點常識的,例如著名的書簡家塞維涅夫人(MmedeSévigné),就有一段話佐證: 啊!我真恨醫生!他們的醫道也就是誇張!那天有人對我講起那出《沒病找病》的喜劇,我沒有看:那位病人對醫生完全服從他計算一切:十三匙水配十六滴補藥。

    假如有十四滴,就不成功了[6]。

    他服一粒丸藥。

    醫生吩咐他在房間散步,但是他站定了,發愣,因為他忘了是直着走,還是橫着走:我聽完了直笑,可是人世時時刻刻都有這種胡鬧。

     為這出著名“喜劇·舞劇”譜曲的是沙爾邦地耶(Marc-An-toineCharpentier),生于一六三四年,卒于一七〇四年。

    莫裡哀飾主角阿爾崗。

     (選自《莫裡哀戲劇集》上輯之八《沒病找病》,開明書店1949年6月印行) *** [1]辣不萊(1494—1553),又譯拉伯雷,法國名著《巨人傳》作者。

    ——編者 [2]Précieux這個字,我們在戲裡面大都譯作“風雅”,用作劇名,我們又譯作“女才子”。

    “女名士”未嘗不可以用,經過考慮,還是放棄了。

    最難著筆的便是人物所用的特殊語言,讀者心細,應當明白譯文在模拟中國現時流行的某些文學語言。

    莫氏的風格在這出戲裡面不就是人物的遣詞造語,譯者同樣不把文學的虛榮放在譯文之中。

     [3]費嘉洛(Figaro)是18世紀末葉大革命爆發以前最重要的喜劇人物,在《費嘉洛的結婚》(LeMariagedeFigaro)的第5幕,有長段獨白攻擊當權的貴人。

     [4]麥芮麥(Mérimée,1803—1870)又譯梅裡美,法國作家。

    ——編者 [5]《沒病找病》的譯名是最後采用的。

    依照原文應當是“沒病找病的人”,或者“自以為有病的人”。

    此外如《想象的病人》或《心病者》,拘泥于字面,可能引起誤會。

     [6]劇中沒有這種事實,可能是他的友人興之所至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