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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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驚濤駭浪,排山倒海。

    她把白天讓給靜女,使人可親;把昏夜讓給蕩婦,使人可欲。

    她渾身都是解數,讓每個男子忘不了她。

     有一天,黃太太燈下閑坐,一邊結著絨線,一邊跟明中閑談,慢吞吞地說道:&ldquo明中,這一年來,你變得太多了!&rdquo &ldquo媽媽,不變怎麼樣?不變,大家都會餓死;那天,我差不多變成了瘋子!我現在什麼都不管,活一天享受一天,能怎麼痛快,就怎麼痛快!&rdquo &ldquo人家說起來,總是不大好聽的!&rdquo &ldquo媽,人家說了,又怎麼樣?我知道,人家說我是淫婦,好像一個女人多了幾個男朋友,就算是淫婦。

    不錯,守貞操是不容易的;可是,古往今來,又有幾個真正的淫婦?誰能懂得淫蕩的藝術?&rdquo &ldquo你這孩子,說些瘋瘋癫癫的話!&rdquo黃太太停針呆看著她。

     &ldquo媽,你們一輩子,行周公之禮,就不懂得男女之事!&rdquo她把那本勞倫斯的小說,擺在她母親的面前。

     &ldquo你,你,這沒遮攔的嘴,越說越沒有邊了。

    &rdquo黃太太把《查泰萊夫人之情人》那本小說推開一邊。

    &ldquo這本書,十多年前,我也看過了,先前的人,太拘謹,太道學氣味;你們這一代,又太放縱;過猶不及,世道就是這麼弄壞的!&rdquo &ldquo你看,蕭伯納不是說過?一個少女出嫁以前,非看這本小說不可,否則,不許她結婚!&rdquo &ldquo孩子,這就是蕭老頭子的幽默;英國人,那股清教徒的氣氛太重了,連勞倫斯的小說,都觸犯了忌諱,這才故意要說那樣的話,這都是一些&lsquo反語&rsquo。

    &rdquo黃太取下了老花眼鏡,雙手拱著,想了好一回,才說:&ldquo明中,你不能盡自胡鬧下去,一個人總得有個歸宿。

    &rdquo &ldquo媽,你要我嫁人,是不是?&rdquo &ldquo這樣不良不莠的局面,總不了;嫁人比不嫁人總好些!&rdquo &ldquo我還是自由自在的好,嫁了人,關在籠子裡,豈不完了!&rdquo &ldquo你這孩子,那兒來的這麼些怪念頭?&rdquo &ldquo這大半年,就有一萬年那麼長!我看透了,沒有一個男人靠得住的!&rdquo她撒嬌似地說:&ldquo媽,你不許說個&lsquo不&rsquo字,下禮拜,我要下海做舞女,說不定會碰到一個夠味一點的男人!&rdquo &ldquo你又胡鬧了!我看陳先生對你也還不錯!瞎鬧瞎鬧,算甚麼!&rdquo &ldquo媽,人不錯,又有甚麼用,這種人不夠味!&rdquo她嗳了一聲,又有了她的議論:&ldquo你們那一代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頭腦子不行;好似裹小腳,放了出來,前面塞了一團棉花,後面塞了一團破絮,走起路來,扭扭捏捏,跨不得大步;不夠勁兒,不夠味兒!&rdquo &ldquo阿呀呀!想不到你那樣文文靜靜地,一下子變了,禮法綱常一腳踢,無法無天!武則天變成了聖人,潘金蓮倒是賢女啦!&rdquo &ldquo媽!這個世界,再不變那才怪;我要不自個兒看破一點!早就瘋啦!禮法綱常,早就掃到垃圾堆裡去啦,李闖進了京,還不是照樣的真命天子啦!&rdquo &ldquo反了!反了!&rdquo &ldquo本來是反了!你們就不許武則天做皇帝;再大的昏君,你們都沒有話說。

    女子做了皇帝,再好的武則天,也給你們說閑話!男人這麼說,連女人也這麼說!&rdquo &ldquo怪論連篇!怪論連篇!&rdquo黃太笑了。

    &ldquo你這孩子,倒像你的外公一樣,專做翻案文章!&rdquo &ldquo一個人,要有造反的勇氣,下得造反的決心,才有路走,而且要走得快,搶先一步。

    老老實實,循規蹈矩,那就完蛋!像陳先生這樣的人,再好也沒有用,走了三步,退回兩步,既要前進,又怕冒險!上床想做君子,下床又想起了男女,一輩子沒出息!你看好了,我說要做舞女,就做舞女去。

    &rdquo她拿過一瓶白蘭地又在骨都骨都地喝了。

     黃太的眼前,來來往往都是她很熟識的人,卻又是很陌生的人;她仿佛闖入了一家戲院的後台,看他們粉墨登場,假戲真做;又看他們打情罵俏,真戲假做;她變成了兩重的看客,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最分明處,卻又是一筆糊塗,極聰明的人,做了極渾蛋的壞事。

     黃太,她自己明白,她已經是一個被遺忘了的人;串在她們客廳上那些嬌客,跟她年紀相上下,也有比她還大上那麼一截的。

    但是,客廳吹笛子,讓他們跳著笑著的,正是她的女兒明中;這一群人好似中了魔法的老鼠,如醉如癡,盡自跳躍不休。

    那位小簇胡子的F公司的賈經理,照說,還是她父親一輩的遠親,提著一個小飯盒來侍候她的明中,就像她的外甥打搖鼓翻斤鬥那麼的神情。

    她在這一家,好似若有若無蹲在屋角上,簡直是個高高在上的竈君。

     她恍然坐在神凳的上面,一眼看去,盡是赤裸裸一絲不挂的男女;穿的甚麼外套,擺的甚麼架子,說的甚麼腔調,這都沒有甚麼關系;盡管打扮得漂亮時新,包紮得緊緊貼貼,俨然是一個體面的紳士,賢淑的佳人;到了結底,隻是串演著同樣的劇本。

     有誰在撕破禮法的外衣?有誰打碎傳統的法則?有誰使他們忘記了自我?有誰使浮士德跟魔鬼打了交道?黃太一邊拆掉了一件舊的絨衫,卻老眼花花,結不成一件新的披襟。

     使徒行傳:使徒保羅初到了雅典,他看到當地人民供奉著無數的神祇,據說,這些神祇能随意把禍福降臨到人們的身上來。

    他還看到那些聰明的希臘人,唯恐遺漏了一位神祇而獲罪于神,于是便立了一個祭壇,好祭那些人所未知的神祇。

    保羅便對他們說道:&ldquo可是你們供奉這些神祇,全是無知無識的,我把真神告訴你們吧!&rdquo他們對于他的話毫不介意。

    但這位真神依然自行其道,經過了三百年無意義的騷擾與盲目的殘害,他已經把一切的神盡行推倒,就連皇帝都不得不向他低頭了。

    ──這位真神,叫做&ldquo金錢&rdquo,别号稱為&ldquo經濟&rdquo。

    他的魂住在大陸,讓使徒們替天行道;他的魄留在海外,有蝦兵蟹将,興風作浪。

     唯一的真神,高高站在我們的頂上,他毫無憐憫地把&ldquo鞭子&rdquo打在我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