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毒龍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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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黃昏,天氣燠熱;林弟沖了涼,換了衣衫,打扮了一下,一看,已經九點鐘了,匆匆忙忙,趁上巴士,趕到清華舞廳上班去。

    她們嘴裡,也說是&ldquo返工&rdquo,好似女工的上班。

    舞廳規定,九點一刻,必須簽到;過了一刻,就要簽一個鐘。

    &ldquo簽鐘&rdquo的意思,是說要舞女保付舞場那一點鐘的收入。

    那些所謂紅舞女,長日有老細送她們返工,簽鐘的錢由老細代付,早到遲到,沒甚麼大關系。

    走黴運的舞女,隻能趕上場,冷清清地在那兒坐著冷闆凳。

    舞場裝上了冷氣,場内外氣候自有不同。

    林弟進了場,在池邊一角上坐著;姊妹們也三三兩兩有人上場了。

    隻聽得樂隊沒精打采地奏著&ldquo蓬拆&rdquo&ldquo蓬拆&rdquo的曲調。

    她有些兒困疲,靠在牆壁上迷迷茫茫,便睡著了。

     她突然落在叢林莽草之中,隻見古柏蒼松,上矗雲表,紫荊長藤,虬繞在杉枝上,開著一簇簇的小朵紅花。

    劍似的長薊,高過她的頭,一蓬蓬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側轉身來,隻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池塘,上面浮著一層淺淡的青萍。

    刹時間,一條長蛇從薊叢中竄出,蜿蜒曲折,從她的左近流過;她驚愕失聲,忙著向池塘奔走,試著踏上了一方木闆,搖搖晃晃地,走不了幾步,一失足便沖破了浮萍,陷入水潭去了。

    她勉強遊了一陣子,隻見青萍動處,兩隻鳄魚,一大一小,張開大嘴,伸出長舌向她沖來;她急忙回頭,一見黑熊就在岸上蹲著,雙眼向她盯著。

    她眼見四處都是絕路,隻得狂叫呼援。

    隻聽得有人在她耳邊喊她的小名,原來隔鄰一位小姊妹,叫白璐珊的,看她夢中掙紮呼喊的樣兒,把她叫醒來。

    &ldquo林弟,林弟,醒醒,醒醒,客人快來了。

    &rdquo 她睜開眼睛一看,場上也隻多了三兩台客人,樂隊還是那麼有氣無力地吹著打著。

    舞場的生意;跟著香港市場的衰落,就一直這麼江河日下,一天冷清一天。

    自從陳天聲給明中絆住了,鄒志道那一幫客人,又恰好走了下坡,她手邊可靠的客人已經不多了。

    港九舞場上,胡天胡帝,大都是上海的客人;上海幫的生意,首先倒了黴,上海幫的舞女,也就跟著洩了氣。

    像林新燕這樣的新手,格外沒有辦法了。

     &ldquo你怎麼天天睡不飽似的,上了舞場就打瞌睡!&rdquo &ldquo不打瞌睡,做甚麼,你看冷清清的池子!&rdquo &ldquo你那位陳先生,怎麼好久不見啦?&rdquo &ldquo璐珊,不必提啦!&rdquo她一提起了陳天聲,就有一肚子的不樂意。

    &ldquo他本來是我的客人!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就是那個黃明中,先前跟姓鄒的攪得火熱,把他冷在一邊。

    那一陣子,特别對我殷勤,常常來的。

    姓鄒的垮了,她就抓住了天聲,朝朝暮暮在一堆,連影子也不見了!我也懶得理他們,索性連明中那邊我也不去了!&rdquo &ldquo我說,你這人太老實!我們攪這行當,為的是甚麼?人家會抓,你就老不起臉皮,不會去搶!姊妹淘,大家要吃飯,明中也該識相點!林弟,不要盡自打瞌睡啦!嗳,我告訴你:黃明中就要到這兒來下海了!&rdquo &ldquo誰說的?──嗯,我知道,這又是天聲出的主意。

    他跟朱大班挺熟。

    &rdquo &ldquo是朱大班說,剛才你睡著啦!老朱在這兒談了好一回,日子都定了,後天;他說,黃明中下海跳舞,還不是玩玩票,不會很久的。

    近來舞場生意也實在清淡,找幾個名女人來熱鬧熱鬧,就是這麼一回事!&rdquo &ldquo老闆也好,大班也好,名女人也好,舞小姐也好,就是撈錢!看明中那麼個場面,底子是空的;姓鄒的這場禍水真不小,垮了她一萬五千元,連老本都啃完了!天聲的手頭也緊,喂不飽那些大魚的!明中充殼子,說甚麼下海玩票,好玩兒!那是假話;你可知道,她先前也是如此這般的!&rdquo她在璐珊耳邊咬了一陣子! &ldquo噢,我明白了,你上場那天,明中派頭那麼大;怪不得有人就在邊上說閑話啦!&rdquo她冷笑了一聲,&ldquo到這個池子裡來的,清水也是渾水,渾水也是清水,瞧著罷!&rdquo 本來香港的銀紙的世界;這幾年的風氣,一直就旋風似的轉動著;香港人說,上海人來得多了,這就帶壞了。

    一批一批從大陸分路投奔到這孤島來的,雖不免有調景嶺的落難之士;腰纏遊資十萬百萬的也不在少數。

    他們舍得大把銀紙亂花,吃一點,喝一點,玩一點兒;烽镝馀生,今日不知明日事,不樂一點又算甚麼?自來吃在廣州,茶樓酒肆,座無虛席,再配上咖啡館,已經可以優遊卒歲。

    再搬上上海那一套生活享受,蘇揚點心,京館川味,涮羊肉,姑姑筵,大曲茅台,汾酒花雕,開上論百家大小菜館,更使人樂不思蜀了! 配合上幾十萬遊手好閑之士的胃口,玩的去處也雨後鮮花似的開出來了。

    一種是夜總會:麗池、天宮,都是士女散心尋樂的去處,一種是舞廳:仙樂,中華,金陵,金殿,百樂門,杜老志&hellip&hellip有晚舞,有茶舞,論千的舞女,在那兒流來轉去。

    又一種是稱為舞院的變相舞廳,港九兩地,開了五十多家,從午後到午夜,盡可以一直盤桓著。

    舞罷宵夜,音樂伴舞還可以跳上一兩點鐘。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就串在這些狂歡極樂的節目裡,把有限之生排遣了過去。

     可奈,好景不常,朝鮮的戰争,強心針似地剛刺激了市面的畸形繁榮,美國的禁運,又如一陣飙風,把這份繁榮吹落掉了。

    香港人眼中的那些豪華的上海人,雖說用之如泥沙,銀紙終究不是甚麼泥沙,卻應了&ldquo坐吃山空&rdquo的古話,外強中幹的場面,經不起一陣震動,先先後後,都垮下來了。

    風掃殘葉,一旦遺棄在街頭街尾,也就垃圾似的給掃除掉了。

    這些垃圾堆裡,就有鄒志道那一群人,先前開開别人妻女的玩笑的,這時候,就讓自己的妻女給别人去開玩笑。

    先前最愛面子,有時候,打腫了臉龐充胖子,這時候,甚麼體面都不顧,心甘意願地做起&ldquo人間不知有&rdquo的行當來了。

    此日的陳天聲也正向這一條路上行進,又應著廣東人的兩句老話:&ldquo上海人呀,生無結發夫婦,死無葬身之地!&rdquo 就在舞場不景氣的日子,黃明中的大字彩牌坊在清華舞廳門前出現了,當中四個大字,是&ldquo國色天香&rdquo,兩尺見方一個字。

    上款是&ldquo明中小姐笑納&rdquo的金字,下款是&ldquo周先生贈&rdquo。

    舞廳音樂台中,橫著一方&ldquo黃明中&rdquo三個字的霓虹燈,發出紅色的光彩。

    樂曲一停,這三個字便亮起來了。

    那天傍晚,彩牌底下,老張(M酒店茶房)跟老董(M餐廳工友)有說有笑地瞧著談著。

     &ldquo老董,他媽的!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個世界!&rdquo &ldquo竹平,本來用不著我們去明白的,你看,多麼幹淨的地方,這地闆,掃了不算數,要用拖地拖過;不算數,還要用蠟蠟過!可是,頂髒頂髒的把戲,就在這頂幹淨的地方演出來。

    你說,這些客人,看起來西裝筆挺,多麼漂亮,鬼知道他們幹什麼的!走私,販毒,拐騙,翻戲。

    五湖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