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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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中,自從過著金絲雀的生活,自由自在,顯得舒适得很;她的母親,回複到先前那麼安泰的環境,打打小牌,睡睡午覺,聽聽說書,享著意外的清福。

    病後調養得很好,白白胖胖地,連頭發也長起來了。

    她的女兒的種種,她自然而然地會明白過來;世道如此,一個人總得要活,還有甚麼話可說呢!好在那位姓鄒的,外寵很多;明中不過是他的膩友,彼此都無拘束。

    說起來,明中倒是交際花一型的女人,在某一限度,有她自己的自由的。

    她對自己的現狀覺得相當滿意,也就安分得很了。

     香港的交際花,總有那麼兩房一廳的場面,布置得雅緻宜人;那小型客廳,臘闆照人,酒馀興起,也就婆娑而舞,其樂陶陶。

    她們自己下廚,弄幾樣精緻的小菜,牌局上,找幾個姊妹來熱鬧熱鬧,那些男客,安樂窩中留連忘返,她們背後,總有一位老細撐著場面,許多事彼此心照不宣,很少抓破臉鬧得面紅耳赤的。

    她們總有那麼一套手腕,讓大家都能稱心如願;這套手法耍得好的,也就成為大衆的情人,賓至如歸了。

     明中屬于比較老實的一流人,有時就嫌寂寞一點;姊妹淘笑她太忠厚,時常帶一串人來鬧天宮;所謂酒肉的朋友,青蠅似的,一群飛來,一群飛去,也拖著明中到她們的天地中去過胡天胡地的日子。

    她們都懂得巧妙運用她們那副原始的本錢;用錢也要有點藝術,不可不用,不可亂用,用得好,用在刀口上,那真如庖丁解牛,目無全牛。

    明中靜默地懂得了這些訣巧,她和鄒志道,也就教學相長,爐火純青了。

     明中一向打扮都是十分素淨,格外合上了鄒志道的心意。

    有一天,他帶她上F金号去,場上朋友都是嫂子相稱;顯得她的氣度自是不同。

    志道格外覺得自己有了光輝,低聲對她說:&ldquo反正在家也是閑著,何不到這兒來散散心!這兒,茶煙點心,無不齊全;高興買就買,賣就賣,赢了是外快,輸了也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那在這五百一千上擔心思!&rdquo F金号場子裡,十停倒有五六停是鄒志道的熟人,明中闖到這一新天地中來,眼界又開拓了一重,那些男人開頭對她很感到興趣,一下子就給報價的聲音把他們喊回去了。

    場子上,這些熙熙攘攘的顧客,大半是從大陸上轉過來的軍政二三流角色。

    鄒志道,他在軍需界混得年分久,比他們的腰包粗得多,膽子也壯得多。

    他們從那一冒險的世界轉到這個冒險的樂園,情趣也是差不多的。

    這個場合,本錢越長,越有辦法,縮手縮腳,就會碰到鬼,眼見發财的機會,隻能輕輕放過去。

    志道那個不在乎的神情,倒真正赢了錢。

     明中混得日子久了,她才懂得男人的心理,第一是抓權,第二是抓錢,第三是抓女人。

    從前,她們在大陸的時候,有權就會有錢,有錢就會有女人。

    此刻呢,他們就在錢眼裡打斤鬥,先錢而後女人。

    她眼中的鄒志道,耐性,辣手,狠心,就這樣抓到了權力,抓到了财富,抓到了女人。

    想到此間,她的心弦又在跳動,她是心甘意願在他最狠心的那一刻中戰栗發抖,她嬌音私語:&ldquo這家夥!&rdquo她也先後吸引了一些朋友,想來想去,還沒有一個比得上這紫棠色的西門大官人的! 這時給志道叫了一聲,她從回憶中醒了過來,他嘩啦嘩啦叫道:&ldquo天聲兄,你真是深情的人!明中說,新燕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風塵中提拔嬌娘,也是我們的陰功積德!&rdquo志道把尾上那四個字說得那麼俏皮。

     &ldquo你這壞蛋!陳先生,老實人,你不關輕重,隻是打趣!&rdquo明中笑著替他解圍。

    &ldquo我們這位林妹妹,也真可憐!虧得陳先生搭救她的!&rdquo &ldquo博施而濟于民,堯舜其猶病諸!&rdquo周連成在旁酸上一句。

     &ldquo連成兄,你說錯了!一隻牛,牽著去挨刀,那麼戰兢發抖,齊王心裡就有些不舍得,有說該救不該救,你們這班迂夫子,就是酸!&rdquo志道一陣哈哈,阻住了連成的酸氣。

    &ldquo天聲兄,還是樂我們的,把你那位嬌娘找來,看看你的眼力!&rdquo 這一晚,清華舞廳擠滿了客人,十成倒有一成是來捧林新燕的。

    她就整晚不停地在那些台子上飛來飛去。

    直到志道他們那一串客人,找了大班,把新燕找了過來,才算釘住了一陣子。

    志道把新燕拉在身邊,仔仔細細看她的臉龐、手指、身段,大為贊賞,道:&ldquo不錯!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我們天聲兄,調理得不錯!你們知道,環肥燕瘦,趙飛燕能作掌上舞,多麼輕盈!&rdquo &ldquo你的嘴!看你嚼不完的蛆!你看,林妹妹,給你窘死了!&rdquo &ldquo一蟲克一蟲,一物治一物,你這家夥,就要明中來治你!&rdquo老鄒的朋友,山東大漢,高大昇大聲地說道:&ldquo你少說嘴,此日不樂,更待何時!新燕,來,咱家跟你跳一場探戈舞!&rdquo 滿桌的人哄然大笑,叫道:&ldquo好!表演一番,看山東佬跳探戈!&rdquo這時,音樂乍起,客人一對一對走向舞池;高大昇果然挽著新燕走了。

    桌道隻留下了明中和天聲兩個人。

     &ldquo陳先生,怎麼樣?&rdquo明中站了起來,笑著問他。

     &ldquo明中,你&hellip&hellip&rdquo他就說不下去了。

     &ldquo跳舞去,好不?&rdquo她笑盈盈地說,&ldquo陳先生,你怎麼不到我那邊來玩?不會是生我的氣吧?&rdquo 他也就站了起來,伴著她走下舞池去。

     明中偎依在天聲懷裡,跟著旋律在舞動;這隻活潑的小鳥,顯得甚麼都已成熟的了!她輕松撫摸著他心靈上的皺紋,慢慢熨平來。

    一個明朗的胸懷,對于他,好似不設防的城市,随心所欲,盡可以百無禁忌的。

    他覺得她對他格外來得親熱,幾個月來,下意識中郁著的那一份妒情憤緒,一刻兒化為輕煙,飛得無影無蹤了。

    先前他還說得出明中怎麼地可愛;此刻隻覺得她一颦一笑,無一不可愛。

    雖說陽光普照,人人沐浴光輝,他總以為自己這一份光輝比别人濃厚些。

     舞場裡的時光,最容易消度,朱大班跟他們都是熟人,摸透了他們的脾胃,誰是誰的舊遊,誰愛怎樣的調門,找了許多上海廣東的小姐來調和他們的口味。

    隻有天聲,陪著明中娓娓清談,連新燕怎樣飛來飛去,也不十分關心了。

     那位山東大漢,老高,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打岔道:&ldquo嗳,老陳,這不行!這樣子見了一個愛一個,應了一句古話,叫做&lsquo得新忘舊!&rsquo這不行!&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