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二十七則(選十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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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

    譬若水之有幹流,山之有主峰,畫龍者之有睛。

    物不能兩大,人不能兩首,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時時有憂危之意,其臨文也亦然。

    仲尼稱:"《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放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蓋深有見于前聖之危心遠慮,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釋《鹹》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一撇一捺)辭,抑何其惕曆而深至也!蓋飽經乎世變之多端,則常有跋前(嚏之右)後之懼;博識乎義理之無盡,則不敢為臆斷專決之辭。

    自孟子好為直截俊拔之語,已不能如仲尼之謙謹,而況其下焉者乎?後世如諸葛武侯之書讀,纖馀簡遠,差明此義;而曾子固亦有宛轉思深之處,外此則辭與意俱盡,尚何謙謹之有?或辭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嘗置慮于其間,又烏知所謂憂危者哉? 斂·侈·伸·縮 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直縮多而伸少。

    推之孟子不如孫子處,亦不過辭昌語快,用意稍侈耳。

    後人為文,但求其氣之伸。

    古人為文,但求其氣之縮。

    氣恒縮,則詞句多溫,然深于文者,固當從這裡過。

     功效 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則妄矣。

    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

    鹵莽而耕,滅裂而耘,而欲收豐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數也。

    在《易·恒》之初六曰:"浚恒貞兇,無攸利。

    "胡瑗釋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漸,在乎積目累久,而後能成其功。

    "是故為學既久,則道業可成,聖賢可到;為治既久,則教化可行,堯舜可至。

    若是之類,莫不由積目累久而後至,固非驟而及也。

    初六居下卦之初,為事之始,責其長久之道,永遠之效,是猶為學之始,欲亟至于周孔;為治之始,欲化及于堯舜。

    不能積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貞正之道,見其兇也。

    無攸利者,以此而往,必無所利。

    孔子曰:"欲速則不達"也。

    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雞伏卵不舍,而生氣漸充;如燕營巢不息,而結構漸牢;如滋培之木,不見其長,有時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

    放乎四海,但知所謂功,不知所謂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為稼于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于焦爛,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慨之益,固不可誣也。

    "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

    程子曰:"修養之所以引年,國作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聖賢,皆工夫到這裡,則自有此應。

    "此言有真積力久之功,而後有高厚悠遠之效也。

    孟子曰:"宋人有闳其苗之不長而握之者,謂其人曰'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

    "此言不俟動候之至,而違期速效,反以害之也。

    蘇轼曰:"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

    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

    北方之勇者生不識水,問于沒人而求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此言不知緻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君子·小人 陳容有言曰:"仁義豈有常?蹈之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

    "大能言乎!仁者物我無間之謂也。

    一有自私之心,則小人矣。

    義者無所為而為之謂也。

    一有自利之心,則小人矣。

    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則為君子;夕而私利,則為小人。

    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則為君子;轉念私利,則為小人。

    推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所争隻在幾微。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則流入小人而不自覺矣。

    所謂小人者,識見小耳,度量小耳。

    井底之蛙,所窺幾何,而自以為絕倫之學;遼東之豕,所異幾何,而自以為蓋世之勳。

    推之以孓孓為義,以硜硜為信,以龊龊為廉,此皆識淺而易以自足者也。

    君臣之知,須積誠以相感,而動凝主恩之過薄;朋友之交,貴積漸以相孚,而動怨知己之罕觏,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婦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編而易以滋疑者也。

    君子則不然,廣其識,則天下之大,棄若敞展;堯舜之業,視若浮雲。

    宏其度,則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烏有所謂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诩诩然号于衆曰:"吾君子也!"當其自诩君子深信不疑之時,識者已嗤其為小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