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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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樣引人注目。

    另外,我的住處放這樣一隻表也不安全,賣掉吧,我又不願意,這表可說是我最後一點保命的家當了。

    于是我隻好把它送進當鋪裡去。

    ”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乎是剛完成了一件傑作。

    “您瞧——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氣和地告訴您的,我的确是有點長進了呢。

    ” 這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又歸于平靜了,好像雨過天晴,空氣清新。

    那揪心的緊張氣氛已經過去,随之而來的是一陣适意的倦慵。

    現在他們已不像先前那樣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觀察對方,而是互相信任了。

    一種類乎友誼的感情,一種欣慰的心情,蓦然出現在他們心間。

    他們沿大街向火車站走去,這個時候在街上走是很适意的,因為黑夜使兩旁房子閉上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白天曬得熱烘烘的磚石路面,現在散發着宜人的清涼。

    但是,他們愈是接近目标,腳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離别之劍已經懸在他們頭上,眼看就要寒光閃閃地迅速落下,把他們一起精心織就的這塊柔軟、細密的連心布一刀兩斷了。

     她去買火車票。

    當她買好票回轉身來時,正好看到他的臉。

    這張臉此時又驟然變了,蹙緊的前額使眼睛籠罩上一重陰影,先前眼中發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渾身溫暖的光芒熄滅了,他使勁用鬥篷将身子緊緊裹住(他還不知道她已經又在看着他了),似乎感覺身上發冷。

    她蓦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還會再來的,”她說,“也許下星期天就來,到那時如果您有時間……” “我總是有時間的。

    這恐怕是我的惟一财産了,而且是綽綽有餘的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說不下去了。

     “您不想幹什麼?” “我不想……我隻想說……您不要專門為我勞神……您對我太好了……我知道,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許到了火車上或者明天您就會對自己說,幹嗎要讓人截住聽人訴苦呢。

    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這種體會——誰要是對我講他生活中的苦事,我總是聽着,很受感動;可是過後,等他走了之後,我就對自己說:讓他見鬼去吧,幹嗎還要把他那本難念的經加在我頭上,我們每個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夠受用的……所以說,您不要勉為其難,别想着:我必須幫助這個人。

    我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得了……” 克麗絲蒂娜扭頭看着别處。

    他自己拼命數落自己那副樣子她看不下去。

    眼見他這樣,她感到非常痛苦。

    可是他又誤會了她這個動作,以為是他的話傷害了她的自尊,于是這憤怒的、氣沖沖的聲音立刻又讓位給第二種細弱、羞怯的孩子聲音。

    “當然,我覺得……您來這兒我是很高興的……我隻是想到,如果……我剛才的話,意思隻是說……” 他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着,一臉稚氣的驚愕神情,不斷怯生生看她,顯然在請求她寬恕。

    她完全理解他為什麼欲言又止,她明白,這個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堅強、熱情的人是想請求她再來而又沒有開口的勇氣。

     一種強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發出來,既是母性的慈愛又是恻隐之心,是一種強烈的欲望:安慰一下這個自卑自賤、自慚形穢、自暴自棄的人,要做一個什麼姿态、說一句什麼話來給他打打氣,增加他内心的自信。

    她真想溫柔地撫摩他的額頭,說聲“您這個傻孩子”,但她不敢這樣做,因為他太敏感、太愛多心。

    于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說:“真是遺憾——不過現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 “您真的……您真的覺得遺憾嗎?”他愣愣地問她,同時兩眼滿懷期望地看着她。

    他那束手無策頹然站立的姿态本身,就飽含着孤獨絕望,雖然還沒有離開,她這時就好像已經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台上,絕望地目送列車帶着她遠去,他是孤零零地呆在這個城市裡,孤零零地活在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傾注在自己身上了。

    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人,她現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愛戀得深,于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知道有人在深深愛着自己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啊,她心中蓦地升起對這種愛慕之情加以報答的欲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這個抉擇在瞬息間,在還來不及思考時就完成了。

    這是一種感情的突發、一種突變。

    她轉身向他走去,表面上顯出沉吟的樣子說(其實事情已在無意識中決定了):“其實……我也還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五點三十的早班車回去,那樣我還是能及時趕到,去上那倒黴的班的。

    ” 他驚呆了,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從來還沒有見過人的眼睛會這麼突然地煥發出光彩。

    好像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裡霍然劃亮了一根火柴一樣,現在他是全身沐浴在光亮裡,充滿了活力。

    他明白了,憑着一個有感情的人敏銳的直覺,他完全明白了。

    于是他陡然勇氣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

    “對,”他喜不自勝地說,“對,您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讓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着自己離開了火車站。

    他的手臂是溫暖的、有力的,喜悅使它震顫,使它發抖,而這種顫動也不知不覺地傳導到她身上。

    她不問現在他們去哪裡,問這幹嗎,現在什麼都無所謂,她已經作出了抉擇了。

    她已經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覺自願地交了出去,現在盡情地品味着這種委身于人、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

    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松了,仿佛支配全身活動的中心樞紐關閉了,意志沒有了,思想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