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妹性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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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帶愉生北返進協和醫院,暑假他們全家回平。

    這年的五、六兩月,君怡為兩個姊家,不知多少次的深夜送人上車站。

     我在北平期間,性仁為公為私都十分關切,她看我内緊張而外忙碌酬應之生活,甚為同情。

    有空常帶我走走舊貨店,看看花市。

    北平的舊貨店是很可以消磨時間,亦很可以化錢的地方。

    我性急,見則買,買即歸,她叫我一次不要多帶錢,稍做交易,問問看看,亦可養性怡情。

    我二人都喜歡磁器,故都舊家的家用杯碟,舊貨攤上常有散見,雖非古董,但花紋質地均靜美可愛,往往買着一件,不由不想配成一套。

    性仁買得一種紅龍花樣的酒盅,比新貨酒杯略高而深,年代大概是同治光緒,最便宜的不到一元,貴的出過三元以上。

    她的目标要收集四十八隻,她自存并送我和君怡性元各十二隻。

    我名分下的一套十二隻最先得到,她告我寄存在南京性元家一隻藤包内,實是已經搜得的紅龍杯;她秘不告性元,怕她知道了要急于開看。

    這點趣意,不知她後來有否完全成就?她送我的,則抗戰中又複失去,或将再與有緣者相遇于舊貨攤上了。

     對于公事,我與她都認真,我們同則同,異則異,各留自己的看法。

    性仁常常以外間責難之言傳達于我,有時她夫婦亦在責難者的一邊。

    有我可以解釋者,她滿意則釋然而去;有不便或不能解釋者,往往呶呶不相下。

    性仁說:“所望于姊丈者,不同于常人。

    ”孟和說:“大姊平日頗能規過,此次甚偏護姊丈。

    ”他們若深知當時國家之無策,敵人之兇惡,豪劣之無恥,生計艱難者之無由振作,将勸我們及早抽身,不可一日居。

    我其時在演員與觀衆之間,左袒右袒無常,我知道的實情較多。

    我不但時時勸退,且是堅決反對膺白受命的一人,膺白事先辭征召,事後屢次求去之電,大半是我起稿的。

    這些,雖在手足,我與膺白相同,決不自表而回避責任的。

     膺白之喪,性仁、性元在南京,輪流來滬伴我。

    我欲遷居山中,性仁十分反對,故搬杭州,使可放心。

    蘆溝橋烽火起,我在莫幹山,性仁在北平,朋友提議速邀性仁南來山居,我躊躇山居能否持久。

    接性仁信,将與吃“窩窩頭”者同生活;“窩窩頭”者北方最賤之糧食。

    戰事蔓延南北,她攜維正坐統艙到滬,君怡往接,見其憔悴無人色,在船不但無床位,亦無座位,站立不飲食者數十小時,蚊蠅集面,用帕遮口。

    孟和攜維大、愉生輾轉到桂林,她前往相會。

    離我之時,不忍我與熙治獨留,我告之曰:“弟妹安,我亦即安。

    ”通信時,我曾問她需要,她索過舊衣一次,叮咛言隻要舊的。

    我在滬曾堕梯折臂,她聞訊焦急,由四川李莊來信言:“老二至不争氣,内地各種各樣的病都生過,然仍希望有再見時。

    ”絮絮要求我保重。

    她在桂林,曾往紅十字會報名願看護傷兵,檢驗身體不及格,甚失望。

    後至李莊,地潮濕,肺病複發。

    君怡在蘭州,氣候高旱,接之去,漸愈,終以肺炎病逝。

     我五十歲生日,她用北平花箋寫她夫婦及三甥名字祝壽,與君怡性元合送我法币四千元,囑吃面,恐我不肯自享,說自己不吃,則請學校朋友同吃。

    他們知我在南屏任課,亦知莫小同仁偶亦來滬。

    函末她又附言:“明年此日,必可相聚一堂。

    ”蘭州上海間郵遞需逾月,我接信之日,妹已長辭人世,傷哉,還有什麼“相聚一堂”! 性仁之殁,我先接君怡之信,君怡在複員後見新出殺菌特效藥,猶傷心遺憾言:“二姊若得此一片二片,病或可救。

    ”其實性仁系結核性肺炎,非普通殺菌藥所可治。

    繼接孟和之信,言自李莊趕到蘭州,一棺在寺,不勝凄然;我不能畢其辭而泣,喪偶之情,不禁同感。

    孟和又言拟為文紀念,請我亦寫。

    抗戰勝利,西南西北的人都東返,弟婦應懿凝屢言性仁遺骨他鄉不安,維大聞言願往。

    複員擁擠,工具缺乏,人尚難行,而況扶榇?有同鄉某君在蘭州火葬其家人而運骨灰歸,時君怡已在南京,商得孟和同意,請某君代将性仁遺骸火葬,同時東運。

    孟和回平,偕子愉生葬之西山,函報葬期,且為石刻,問我性仁生年月日;性仁生于光緒丙申(一八九六)二月十八日申時。

    我複孟和時,曰:“妹今葬于賢父子手,從此存殁俱安。

    ”數年後,西山成為禁地,孟和南歸,告我曾往掃墓,無恙。

     此稿系考舊作而成,今孟和亦謝世矣,仍用舊作結句: 妹性仁享年四十八歲,與孟和共有三女一子,其第三女入繼于我。

    回念昔者父母之喪,妹所經理。

    借妹與我所共同尊敬,保存民族正氣之文天祥《别弟詩》二句以挽妹,詩曰:“親喪君自盡,猶子是吾兒。

    ”妹其無憾!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卷第五期)